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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大樓的廣播室出來,似乎是僥倖從地獄逃出,一條白絲巾被她臨時改作了口罩,她把自己的臉蒙得嚴嚴實實,騎車穿越熱鬧的人民街,一路搖晃,一路哭泣,街上的路人看見她的白絲巾都被眼淚打溼了。她騎著車撞進工農街,弄得左鄰右舍雞飛狗跳。在朱鐵匠家門口,她跳下了腳踏車,問鐵匠借了一把錘子,一個鑿子,朱鐵匠注意到她的兩片嘴唇在白絲巾後面不停地嚅動,分不清她是在咒罵什麼,還是在祈禱什麼,他追問道,喬麗敏你借錘子鑿子幹什麼?這是男人幹活的工具嘛,你拿去幹什麼?我母親拿了工具就走,邊走邊說,不幹什麼,我要回去打掃衛生。

九月二十七日傍晚,我聽見有人在用什麼利器鑿我家的院門,出去一看,是我母親爬在凳子上,揮動錘子,叮叮噹噹地鑿門,她很快就把院門上光榮烈屬的紅牌牌鑿下來了。我看見她把紅牌牌拿在手上掂了一下,吹掉灰塵,順手塞到了布袋子裡,不容看熱鬧的鄰居發問,她把腳踏車推進院子,撞上門,門一關她就癱坐在地上了。

我母親不停地拍著她的胸口,說她的肺氣炸了。這並不誇張,看起來她的模樣像一堆爆炸過後的廢墟,面色灰白,額頭和臉頰上卻又髒又黑,是門楣上揚起的灰土落在了她臉上,她的眼角眉梢佈滿淚痕,新的眼淚正在撲簌簌地往下墜落。母親對我說,去拿藥箱來,我的肺氣炸了,我要吃點藥。我不知道肺氣炸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該拿什麼藥,我問她,你為什麼把烈屬牌牌鑿下來?她不回答。我又問,你到底要吃什麼藥?母親突然叫起來,毒藥,給我去拿毒藥!我被她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母親站起來了,她拉下臉上的白絲巾,歪著身子在院子裡來回踱步。我退到牆角,不知該怎麼辦,我沒惹她,是一張小桌子絆了母親的腿,惹惱了她,她瞪著那張小桌子,雙唇氣得不停地哆嗦。小桌上還攤開著象棋棋盤和一堆棋子,那是父親好幾天前和我下過的棋局,一直沒有收拾。剎那間母親的臉上掠過一道憤怒的白光,我看見她疾步上來,端起小桌子,凌空一揚,像是倒垃圾一樣,她把桌子上的棋盤和棋子都揚到了院牆外面。還下什麼棋?從今天開始,我們家不準下棋!她發出了這道命令後,看見窗臺上放著我的口琴和乒乓球拍,乘勝追擊地撲過去,把口琴和乒乓球拍也掃到地上去了,不許吹口琴,也不許打乒乓球,從今天開始,你給我夾著尾巴做人,取消一切娛樂活動!

河岸 11。兒子

我聽得見院子外面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鵝群嘎嘎的叫聲,翻上牆頭,一眼看見好多鄰居埋伏在下面,他們下意識地去追逐滿地亂滾的象棋,有人彎腰撿起了馬,有人撿到了兵和卒,傻子扁金不知怎麼也帶著他的鵝群來到了工農街,他傻笑著,黑糊糊的手裡捏著那隻“帥”,正炫耀地朝我晃動棋子。彷彿兵臨城下,我家的院牆搖搖欲墜,外面的人們不知出於什麼目的,聚集在牆下不肯散去,他們向我張望,表情有點詭秘,也有點愉快,金家媳婦與我母親素來不睦,一直對我痴痴地笑,笑了一會兒,突然沉下臉厲聲呵斥我,你這個孬孩子,還神氣活現呢,你的好日子到頭了,你知道你是誰的孫子?你是河匪封老四的孫子呀!我朝她吐了一口痰,沒理睬她。我在牆頭上觀察著四周的動靜,搜尋我父親的蹤影。我看不見父親,看見的是整個小鎮譁變的身影,小鎮上空迴盪著一股歡樂的氣流,從油坊鎮的腹部,從更遠的地方,隱約聽得見男女老少雷鳴般的歡呼,那種勝利的喧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