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市場最低價,元一斤。在那裡我買過一個西瓜,黃昏的時候切開來,整個陽臺裡全是西瓜清新的氣味。
再往前走,方才發現,雜貨店旁邊的那些人家統統不見了,本來那些刷了紅漆的木門總是大敞著的,門口放著一把舊竹椅子,竹椅子背都被磨得紅紅的了,門口望進去,昏暗的房間裡放著床、桌子,有一架電視永遠開著,我還記得它的映象管偏向一種壓抑的藍色。有一次我在那架電視機裡看到一個熟人,透過那樣的映象管,本來精神得可以跳起來打老虎的朋友,變成了煤氣中毒的屍體。現在,那些擁擠的人家突然都不見了。
我想起來,這就是上海的舊房拆遷,還有土地的批租,原來擠得滿滿的舊房子,突然都空了,從敞開的門窗,可以看到裡面一家人幾十年生活的痕跡:門邊上有一塊汙跡,那是本來的電燈開關,牆布上有一長條黃黃的東西,那一定是這家人從前放吃飯桌子的地方,如今搖搖欲墜的門上,還貼著小孩子的粘紙。
這個星期我還真走了不少地方,到處都在拆房子,到處都有洞開了門窗的房子,像是一些在陽光下大睜著的奇異的眼睛,就像在說,你看,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終於要沒有了。
在街上的拐角,我看到了又一片正在拆掉的房子,那一定是租界時代留下來的老房子了,那房子有紅棕色的斜屋頂,瓦頂的中央,有石刻的花紋,洛可可式曲捲旖旎的花紋。那華洋混雜的式樣,在一百年前的上海,是一種特別的歷史痕跡,就像郵票裡的錯版票一樣,有它特別的價值和風情。我常常都記得,在入冬前最後的溫暖稠重的陽光裡面,法國梧桐的落葉刷刷地落在它的長窗紅瓦上,舊舊的紅色木窗總被擦得很亮,擦亮的窗子總關得緊緊的,裡面還有白色的窗幔。如今,這房子也大張著門窗,也拆掉了。
從窗子望過去,看到裡面還有老式的畫鏡線和細條的桌布。窗子外面那些二十世紀初年的石頭浮雕,仍舊渾不知情地沐浴在午後的陽光裡。那房子大敞的門窗,也大睜著奇異的眼睛,也像在說,你看,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居然也要沒有了。
從前走過房子前的時候,我想過也許有一天,它會像紐倫堡那樣,被一磚一石完美地復舊,使得上海成為一個有特別風情的美麗城市。可是上海人不耐煩了,心甘情願地在潑髒水的時候,把孩子一起潑掉。只讓我奇怪的是,新建的房子潦草而鄉氣地建成了偽歐洲式樣,牆上常常放著連比例都失調的希臘雕塑,那是複製品的重孫子,再三的粗糙複製,使它們從美變成了惡俗。既然要造的是複製品的複製品,為什麼讓那些真正的殖民式樣的百年建築,消失在鄉下人的鐵錘下面呢?
懷舊的理由
要是有時間到上海的那些舊大樓、舊公寓裡走一走,哪怕你不認識什麼人,就走進門廳,穿過原來有信箱的過道,沿著公用的樓梯往上走,上去的時候走樓梯,下來的時候用大樓的電梯,也許就會體會到,為什麼說上海人喜歡懷舊。
找什麼樣的樓房,現在是很好辨認的,就找那些在門口的磚牆上釘了咖啡色牌子的,上面有金色的字註明了,這是上海近代著名的建築。這樣的樓房,大都有百年左右的歷史,像一把碎金子一樣,散落在上海的各個街道上,也散落在上海人的生活裡,散落在他們的生活理想裡。
挑一個陽光迷濛的中午,到外灘附近的老樓裡去看門廳裡的信箱大陣。老式的紅色大樓從外面看,真的像是一個老將軍,紀念日的時候又穿上了軍服。走到裡面,陽光斜斜地跟進來,照亮了地板和廊柱,上面還雕著巴洛克式的花紋呢,裡面嵌滿了陳年的灰塵。然後,你可以看到整個門廊的牆上,一直到樓梯上,一個個,掛滿了不同顏色、不同式樣、不同房間號和姓名的自制信箱。
它們多得像冬天的晚上流滿了水汽的窗玻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