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來形容,趙頊一面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幾乎濺到自己臉上的唾沫星子,一面聽著孫固激烈的話語:“陛下,若為市恩於下,而敗壞法紀,實是鼠目寸光!為人主者,只須賞罰嚴明,則臣下自然心服。當賞不賞,當罰不罰,皆肇禍之由……”
“不然!”吳充不待孫固說完,便插言反駁道:“凡事有經有權,國法亦不外乎人情。二犯行刺,豈是無因?曾無可憫處?且押後處置,亦非不罰,不過權宜之計,以免沮喪邊臣之心。大臣者,非刀筆吏也,奈何墨守律令而不知變通?孫大人此言,實是法家之語。商申之術,乖離聖教,何足為恃?”
“陛下!”孫固正眼都不看吳充一眼,向趙頊拱手欠身,厲聲道:“吳充乃奸臣,作此奸臣之語!微臣自束髮受教,未敢有違聖人之訓者。《論語》有云,‘政者,正也。’《貞觀政要》有言,‘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內外無私,上下相信。’又云,‘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以之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若‘罰不及於有罪’,‘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唐太宗不以權術馭下,而有貞觀之治,為一代聖主。奈何為大臣,竟欲導陛下去誠信而用權術哉?況且唐之藩鎮之禍,豈是一朝而成?蓋亦是驕兵悍將,恃功賣寵,而居上位者不能防微杜漸,致使法度漸壞,終不可救。今日之事,正是防微杜漸之時!”
“吳充為大臣而不知大體,以邪術導人主,臣請陛下,速遠此奸小!”文彥博對吳充也極為不滿,竟絲毫不留情面。在他看來,當面不明確地拒絕自己,轉過身來在皇帝面前卻是另一番言辭,的確是小人的行徑。
孫固與文彥博尖銳的言辭,說得吳充一張老臉脹得通紅,雪白的鬍鬚氣得不停地抖動,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顫慄著說道:“臣待罪侍奉陛下十有餘年,無功於社稷,無補於聖明,不見容於同儕,尸位素餐,愧對陛下!臣有罪,臣不敢有他言,惟望陛下念臣老邁,許臣致仕,臣永感陛下隆恩。”說完,已是老淚縱橫。
趙頊只覺得頭“嗡”地一下響了起來。
由意見之分歧而導致互相攻擊,自居為“君子”,而以對方為“小人”、“奸臣”,最後意氣相爭,乾脆辭官去位——這樣的故事,趙頊是再熟悉不過了。他有點惱怒地望著他的這些個心腹重臣們。平心而論,他亦分辨不出誰是誰非。吳充當然不是“奸臣”,至少他趙頊相信自己還有這點起碼的判斷力,縱使孫固、文彥博,內心裡亦未必以為如此;但是孫固、文彥博錯了麼?那卻也未必。
當然,誰是誰非也許並沒有想象的那麼重要。
但是,大戰之前誅殺重要將領的家屬已經夠讓人放心不下,兵部尚書在此時撂挑子卻更是雪上加霜。不僅僅是兵部一堆的事情需要一個能幹且有威望的兵部尚書,而且這樣的情況,極可能會加深臣下對皇帝的怨望或者恐懼——皇帝不惜讓一個兵部尚書致仕也要殺掉自己的家人,這會給種家、姚傢什麼樣的心理暗示?!
難道要讓這些統兵大將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
那樣的話,只怕趙頊自己也不可能睡一個安穩覺。
但文彥博與孫固也不那麼好打發的。
吳充不把兵部尚書放在心上,難道文彥博與孫固就會多在乎樞密使與同知樞密院事的差事?雖然這兩個職位,是無數人一生追求而不可得的目的,但對於瞭解文彥博與孫固的性情的趙頊來說,卻是十分清楚地知道,這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官位,從來都不能夠讓他們委屈自己太多。
文彥博名望已高,所追求的東西本就不多了;而孫固,卻是個重視名望甚於官位的人。
無論如何,先和一把稀泥再說。
趙頊無奈地想道。
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