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咒莫咒,米豆腐攤子要少一個老主顧,你捨得?”
就是罵人、咒人,胡玉音眼睛裡也是含著溫柔的微笑,嗓音也和唱歌一樣的好聽。對這些常到她攤上來的主顧們,她有講有笑,親切隨和得就像待自己的本家兄弟樣的。
的確,她的米豆腐攤子有幾個老主顧,是每圩必到的。
首先是鎮糧站主任谷燕山。老谷四十來歲,北方人,是個鰥夫,為人忠厚朴實。不曉得怎麼搞的,谷燕山前年秋天忽然通知胡玉音,可以每圩從糧站打米廠賣給她碎米穀頭子六十斤,成全她的小本生意!胡玉音兩口子感激得只差沒有給谷主任磕頭,喊恩人。從此,谷燕山每圩都要來米豆腐攤子坐上一坐,默默地打量著腳勤手快、接應四方的胡玉音,彷彿在細細品味著她的青春芳容。因他為人正派,所以就連他對“芙蓉姐子”那個頗為輕浮俗氣的比喻,都沒有引起什麼非議。再一個是本鎮大隊的党支書滿庚哥。滿庚哥三十來歲,是個轉業軍人,跟胡玉音的男人是本家兄弟,玉音認了他做乾哥。乾哥每圩來攤子上坐一坐,賞光吃兩碗不數票子的米豆腐去,是很有象徵意義的,無形中印證了米豆腐攤子的合法性,告訴逢圩趕場的人們,米豆腐攤子是得到黨支部准許、党支書支援的。
吃米豆腐不數票子的人物還有一個,就是本鎮上有名的“運動根子”王秋赦。王秋赦三十幾歲年紀,生得圓頭圓耳,平常日子像尊笑面佛。可是每逢政府派人下來抓中心,開展什麼運動,他就必定跑紅一陣,吹哨子傳人開會啦,會場上領頭呼口號造氣氛啦,值夜班看守壞人啦,十分得力。等到中心一過,運動告一段落,他也就像個洩了氣的皮球。嘴巴又好油膩,愛沾葷腥,人家一個錢當三個花,他三個錢當一個錢吃。來米豆腐攤前一坐,總是一聲:“弟嫂,來兩碗,記賬!〃一副當之無愧的神氣。有時還當著胡玉音的面,拍著她男人的肩膀開玩笑:“兄弟!怎麼搞的?你和弟嫂成親七、八年了,弟嫂還像個黃花女,沒有裝起窯?要不要請個師傅,做個娃娃包靠!”講得兩口子臉塊緋紅,氣也不是,惱也不是,罵也不是。對於這個白吃食的人,胡玉音雖是心裡不悅,但本鎮上的街坊,來了運動又十分跑紅的,自然招惹不起,自給吃還要賠個笑臉呢。
每圩必來的主顧中,有個怪人值得特別一提。這人外號“秦癲子”,大名秦書田,是個五類分子。秦書田原先是個吃快活飯的人,當過州立中學的音體教員,本縣歌舞團的編導,一九五七年因編演反動歌舞劇,利用民歌反黨,劃成右派,被開除回鄉生產。他態度頑固,從沒有承認過自己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只承認自己犯過兩回男女關係的錯誤,請求大隊支書黎滿庚將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換成“壞分子”帽子。自有一套自欺欺人的理論。他來胡玉音的攤子上吃米豆腐,總是等客人少的時刻,笑笑眯眯的,嘴裡則總是哼著一句“米米梭,梭米來米多來辣多梭梭”的曲子。
“秦癲子!你見天哼的什麼鬼腔怪調?”有人問。
“廣東音樂《步步高》,跳舞的。”他回答。
“你還步步高?明明當了五類分子,步步低啦!”
“是呀,對呀,江河日下,努力改造……”
在胡玉音面前,秦書田十分知趣,眼睛不亂看,半句話不多講。“瘦狗莫踢,病馬莫欺”,倒是胡玉音覺得他落魄,有些造孽。有時舀給他的米豆腐,香油和作料還特意下得重一點。
逢圩趕集,跑生意做買賣,魚龍混雜,清濁合流,面善的,心毒的,面善心也善的,面善心不善的,見風使舵、望水彎船的,巧嘴利舌、活貨說死、死貨說活的,倒買倒賣、手辣腳狠的,什麼樣人沒有呢?“芙蓉姐子”米豆腐攤子前的幾個主顧常客就暫且介紹到這裡。這些年來,人們的生活也像一個市場。在下面的整個故事裡,這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