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怦然一動,他似乎想起了什麼。那是一個穿著一身黑衣的修女,不知是哪座基督教堂裡的神職人員,現身街上並不特別顯眼,衣袂飄然而過的倩影,卻令柳達夫的記憶產生了錯亂。
——他想起了另一個曾經愛過的女人:瑪麗亞!
不對,瑪麗亞,還是羅翠香?
一個還是兩個瑪麗亞?那遙遠的閩西山溝,那遙遠的莫斯科郊區的白樺林。
無論一個還是兩個,都是早已忘卻的瑪麗亞。想起來,在莫斯科遠郊療養院結識的那個藍眼睛、亞麻色頭髮的瑪麗亞,回到國內來就把她徹底忘掉了,就像從不曾見過面一樣。閩西汀州那個瑪麗亞,也不過是一朵過眼煙雲,與她的離別,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果不是看到前面那個黑衣飄然的上帝使女,他甚至怕是永遠也想不起“瑪麗亞”這個名字的。
可是,既然想起來了,不妨往細處慢慢地回味,反正在等待開船前的時間,又沒什麼事幹。一年多來幾乎忘卻了滋味的牛扒,把胃脹得難受,不是說吃飽了撐的?說起來,黑頭髮、黑眼睛、黑面板的閩西瑪麗亞還是有幾分可人的,特別是當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時,那個瑪麗亞總是瞪大一雙好看的眸子,帶著十二分的敬意,靜悄悄地聽著,不像那個藍眼睛、亞麻色頭髮的“俄瑪”,老是喋喋不休地同他搶話說。如果他不停下來,閩西的瑪麗亞就會那樣一直聽下去,哪怕月落星稀。現在,他更願意將她視為瑪麗亞,而不是什麼羅翠香了。鄉間情調?扯淡去吧。在朝鬥巖,在水雲庵,在雨漏佛,他把她怎麼著了?沒有,那一路上,他有沒有牽過她的手,柳達夫記不得了。即便是在紅四軍中最為清淡的苦日子中,他也保持住了一位職業革命家的道德情操,差不多有著聖徒一樣的意志和品行,這是他引為驕傲之事。別說男女苟且之事了,坐懷不亂,那是起碼的方寸。當初在莫斯科遠郊的鄉村療養院,與藍眼睛、亞麻色頭髮的瑪麗亞在滾熱的火爐邊緊緊相擁,“俄瑪”那對飽滿的乳房像那個烈火熊熊的小火爐,灼烤得他血脈賁張,難以自已,可他最終還是推開了那對小火爐……
柳達夫做事無論對錯,他總能問心無愧,這令他對自己非常滿意。
一群鴿子鳴著鴿哨,在騎樓上空掠過,鴿群飛得過低了,黑色的影子在地面上投石似的劃過,令人驚悸。不過眨眼工夫,鴿群又飛了回來,原來,它們只是在騎樓上空兜著圈子。
柳達夫怔怔地站在那條騎樓下面的過道上,來往的行人幾次撞到他身上,他那身雖然不合身的西裝起到了作用,撞了他的人用閩南話甚至英語向他道歉,他都全無知覺。那個黑衣修女早已遠去,消失不見了。柳達夫知道自己的魂兒丟掉了,掉在了何處,他卻不能肯定,是丟在閩西那山溝溝裡了?
柳達夫並未留意到,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個黑衣修女身上的那一刻起,他本人也被另一個盯梢的人注意上了。
盯梢者一路尾隨他而去。
柳達夫走進下榻的旅館門後,就再也沒能走出那道門。
孤獨旅人的魂兒,有時就像一隻劃過天空,卻被射落墜地的鳥兒。
接到報案的警局偵探趕到旅館出事的現場,看到一名瘦削的、文質彬彬的青年男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的胸前被利刃劃了一道口子,血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著,他穿來的那套深色西裝整齊地掛在衣架上,看上去連點褶子都沒有,聞上去還有股子薰衣草的淡淡香味……
旅館的賬房對警局警官證實說,那個男人帶了好大一筆錢,除了紙券外甚至還有沉甸甸的銀元。
警局查明,那個不明身份的男人死於非命之後,那些錢都不見了,如同殺人者一樣,消失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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