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在自己浸入一生心血的行當上給批評了,那同樣有著痴氣的琴師如何受得了?當下便追問起來。
老人的聲音依舊帶著金石之聲,說話依舊是那副扔死人的腔調,“他的琴技連九品都不曾有,簡直不入流,這個你沒看錯。不過這是隻要學過兩年琴的人都能聽出來的,算不得什麼本事!你只聽出了他的技藝差極,卻不曾聽出他不入流的琴藝之外,卻有著一品的琴心。論琴先論心,連這都不知道,你居然就敢在此聒噪,真是好厚的麵皮”;
唐時去魏晉不遠,是以好用魏晉時的九品觀人法論事,其中一品最高,九品最低。唐松聽到老人的話後,慚愧之餘臉上的尷尬也消散了些。
只是精舍中的火藥味兒卻越來越濃了,一個琴呆子碰上一個琴痴,都是不通什麼世故與退讓的,這次第怎一個亂字了得。
老人說話不客氣,那琴師也是寸步不讓。
說到後來,老人大袖一拂,便在太古遺音琴前坐了下來,“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海,今日某就讓你看看什麼是琴心”
口中說完,老人稍一靜默後十指齊動,奏起了同樣的一曲《高山流水》
唐松初時還能辨認出老人的技法,但很快的就迷失在了太古遺音的琴聲之中。
迷失
徹底的迷失!
什麼技法,指法,停頓全都忘了,最後就連琴聲都聽不到了。分明是置身於精舍屋內,但眼前卻恍然出現了巍巍高山,洋洋流水,高山流水之間自有淡若雲嵐般的情意玄妙勾連。
當年鍾子期聽到俞伯牙鳴琴時嘆聲讚道:“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意在流水”,便是這琴心與琴心的碰撞與共鳴,方有了知音相賞的人間至樂,才有了鍾子期歿後“伯牙摔琴謝知音”的千古佳話,也才有了這一曲名垂千古的《高山流水》
精舍之內,那說話做金石聲的老人就憑著一具琴徹底打破了時空的侷限,竟使唐松身處高牆之內而神遊於八荒四極。
王道之音,國手技藝已不足以形容老人的鳴琴,因為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技藝所能達到的高度了。
一曲終了,繞樑般的琴音久久在唐松心間腦海迴盪,入境太過深沉,以至於許久許久都回不過神來。
最終是那琴師的一拜驚醒了神遊物外的唐松。
年過六旬,鬚髮皆白的琴師此刻像個剛入學的蒙童般心悅誠服的拜倒在了據琴而坐的老人面前,疊著皺紋的臉上輕輕抖顫,顯然是心神搖動到了極點。
一拜之後,琴師方顫聲問道:“敢問尊駕高姓可是萬字兒?”
“是又如何?”
“敢問尊駕先祖可是諱為‘寶常’?”
老人再不回答,起身之後就此去了。
這不回答便已是預設了。
隨後唐松就看到了讓他極其震驚的一幕,那年紀老大,出身於宮城教坊“立部伎”的琴師居然向著二進院落老人的背影深深的三次叩首,當其起身時,眼中分明有渾濁的淚花閃動。
隨後,琴師拔腳就走,唐松見挽留不住,便一路將他送上了抄手遊廊。其間他也曾探問過適才提到的“萬寶常”究竟是何許人也,卻因琴師的情緒太過激動而未得答覆。
將琴師送上抄手遊廊,目睹其去遠之後,唐松轉身回來關好精舍的門戶後便要去找那老人。
一直想覓一個可跟隨習琴的名師,卻有眼不識泰山。而今那老人既然露了相,唐松就斷無再放過他的道理。
精誠所至也好,死纏爛打也罷,老頭兒,你跑不了了!
扣好門戶,心中興奮不已的唐松走出好幾步後,這才猛然發現後花園南邊那棵垂柳下居然站著一個少女。
一個亭亭玉立,身穿雪白流雲裙,頭戴覆面垂紗雕胡帽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