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久。
恨就擺放在那裡。不在展示櫃,不在冷藏室,活生生的,新鮮不變質。有時沉靜安詳,有時怒火燎原。不管怎麼說,它總是在。
他怕對話脫離掌控,不想和彼得再談下去。他走到陽臺,推開窗子,讓空氣灌進來。他想象著萊因哈特把柏林牆的廢墟踩在腳底熱淚盈眶的樣子,極力往滑稽可笑去想,好去澆滅心中滋滋冒煙的憎恨火種。
在他恨與愛壓倒性不平衡的世界裡,代表“北京”的東方人大抵算個異數。
他還記得那些個清晨。燕然比他醒得早,但早不了許多。他從睡夢的虛空裡浮上現實,半撐起上身,視野剛好清晰起來,就見對方坐在床邊,頭髮攏到腦後一側,抿著唇,一顆顆緩慢地把盤扣從下往上地繫好。不論在誰的地界上,兩人共處一室,從不會把窗簾完全拉嚴。簾布之間的一道縫隙,是一座挽起夢境與現實的橋。夢越不過簾布,滲不進現實,而現實在外探頭探腦,給夢殷勤地染色。夜晚,窗簾縫通向室外昏黃的、似近又遠的路燈光。到早上,就成了渺渺的、極近極遠的太陽光。
燕然本是健談的人。但在這樣的清晨,他是不大愛說話的。就那樣微低著頭,眼光朝下係扣子,手指細微的一個動作都泛著平日難得一見的懶散,被蒼白陽光一擦過,臉一側半浸進去,又顯出凜然的威儀來。他不記得他為什麼會覺得是盤扣。肯定不在第一次,也不在五十年代及以後。他也從未用自己的手去解開過那些盤扣,否則它們不會充斥著繁密的象徵意義在他腦海中一遍遍重播。
解與系,晝與夜,隔離與滲透,都是大千世界無數互補的矛盾。
實際上,米哈伊爾不大喜歡德國哲學最典型的二元對立思維。一想到馬克思主義竟是從黑格爾傳統中結出的果,自我構建,自我崩壞,一會兒異化,一會兒迴歸本質,鬥爭像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蛇迴圈不盡,永無止息,等等這一切,他就有反胃之感。革命後他成了大忙人,一會兒經濟建設一會兒肅反,不大有空想這些;等到了衛國戰爭結束,他對著滿目瘡痍損失一半青壯年男性人口的國家,忽然就頭疼起它們來了。
德國,德國人。麻煩,整個都是麻煩。記憶裡的清晨,他喜歡平躺著,伸出一隻手,從頸椎開始,逆著燕然係扣子的方向,隔著衣料自上而下地數對方的脊椎骨。燕然這時已整好衣襟,正綁著頭髮,感覺到他的手按上來多半會停頓一秒,接著繼續綁,只是動作放慢一點。等到他數完,燕然就站起來,指著石英鐘說:
“起來吧,米沙,要七點了。”
他們不向彼此問多餘的問題。有過,但是很少。所以他從未告訴燕然,指腹滑過他脊椎骨上凹凸的時刻,會讓他想起在斯大林格勒巷戰的雪夜。
破敗的路燈,撕爛的隔離網。
骯髒的雪和泥沙,斑駁的血和肚腸。
呼嘯的子彈,震天的炮響,徐徐落下的夜幕送來死亡女神的親吻。
在一半被夷為平地的樓房裡,他與萊因哈特狹路相逢。先是扛著輕機槍突突掃射,後來變成一個挨一個地打單發。理性的外衣隨時間流逝寸寸剝離,終於只剩純粹的恨。很早很早,他們對彼此的仇恨就已突破天際,可追溯到混沌初開,耶和華創造飛鳥走獸供人類食用之前。他們站在對面,彼此諂媚,彼此嘲笑。彼此清醒,彼此憎惡。單發也打完了,理智也用盡了,於是他們丟下□□,撲了上去。
用刀鋒去劈!用拳頭去揍!用牙齒去咬!
只因為我多麼恨你啊!不需要理由地恨!你存在於世多一秒,就是對我最殘酷的折磨!
萊因哈特給他肚子上狠狠來了一拳。他五臟六腑被打得移位,卻殺紅眼只覺噁心而不覺疼痛。他拿膝蓋頂開他,拾起一條半邊焦黑的鐵管,衝德國人背上掄去。哐噹一聲悶響夾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