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湖南人曾攆過阿明。
他的攤位上有個大喇叭,放的是震耳欲聾的各種流行歌曲,阿明曾站在喇叭前一動不動地聽了幾個小時,湖南人吼他:不買就走遠點兒,有點兒出息,別跑到我這裡白聽。
阿明賠笑:讓我再聽一會兒吧,你又不會損失什麼東西。
湖南人走出來,拤著腰看他,伸手推了他一個趔趄。
阿明不怪他,背井離鄉到此地的人,有幾個真的過得舒心如意?
今時不同往日。
阿明蹲在地攤前選了一堆磁帶,大陸校園民謠、臺灣金歌勁曲、香港寶麗金……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
活到18歲,這算是阿明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了,他找不到人分享這份喜悅,抬頭沖湖南人傻笑。
湖南人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送了他一副國產耳機。
自從有了隨身聽,阿明的生活不一樣了。
每天回到工棚的第一件事就是聽歌,隨身聽藏在枕頭下面,揭開一層雨布,再揭開一層塑膠布,隨身聽躺在衣服裁剪而成的布包裡,擦拭得鋥亮。
亟亟地插上耳機,音樂流淌的瞬間,全身的血液砰的一聲加速,呼吸都停頓上幾秒,太舒服了,工棚幾乎變成了宮殿。
工棚是剛來時搭建的,山裡砍來的野竹子砸扁後拿鐵絲和釘子固定,這就是牆壁了,上面搭石棉瓦當屋頂。
竹子牆壁多縫隙,夏天穿堂風習習,倒也涼快,只不過風穿得過來,蚊子也穿得過來。緬甸的蚊子大得能吃人,天天咬得人氣急敗壞卻又束手無策。人不能靜,一靜,蚊子就落上來,睡覺時也必須不停翻身,這裡的蚊子作息很怪,白天晚上都不睡覺,作死地吸血。
阿明聽磁帶時很靜,音樂一響,他就忘記了身上的癢痛。
他耳朵裡插著耳機,腿上插滿蚊子的尖嘴,兩種不同的尖銳,輕輕針刺著他18歲的人生。
歌曲太多情,阿明開始失眠。
午夜他捧著隨身聽站在竹窗前,極目所望,蒼茫漆黑的森林,無邊無際。
心情跟著耳中的歌詞一起跌宕起伏,他已成年了,眼耳口鼻舌身意都健全,雖然沒上過學、沒讀過書、沒談過戀愛、沒交過好友,但別人該有的情緒情感他都有,且只多不少。
不知為何,一種無助感在黑夜裡慢慢放大,讓人想要放聲痛哭。
他品味著隨身聽裡悽苦的歌詞,想想自己的當下,他拿在錄影裡看到的重罪犯人和自己比較,一個被發配到採石場搬運巨石,鞭痕累累,一個被桎梏在熱帶雨林裡,從日出幹到日落,曬得跟非洲雞一樣。
就這麼和泥、搬磚、切鋼筋過一輩子嗎?
一輩子就只能這樣了嗎?
那些能把聲音烙在磁帶上的歌手,他們都是怎麼活的?
多麼美妙,把唱歌當工作,靠唱歌養活自己。
我要怎樣去做,才能像他們一樣,一輩子靠唱歌去生活?
工友們都已入睡,酸臭的體味陣陣,酣睡聲中夾雜著蚊子的嗡嗡聲。
一種夾雜著憤怒的動力在阿明心底翻滾。
他翻出磁帶裡面的歌詞,咬牙切齒地對照著隨身聽裡的歌聲一字一句學習認字。沒有課本和老師,磁帶裡的歌者就是課本和老師,石子劃在竹子牆壁上,這就是紙和筆。
下一個雨季來臨時,整整一面牆的竹子已被阿明由青劃成白,經過無數次的書寫強記,阿明已經可以不用聽隨身聽就能把歌詞讀出來了,幾十盤磁帶,幾百首歌詞,他讀寫無礙。
工友們漠然看著他的自習,該打牌的打牌,該賭博的賭博,該睡覺的睡覺,沒人發表什麼意見,像一片隨風搖擺的植物在看一隻叢林中覓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