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戈萊納心想:“若非有他救主,你如今已被我殺死了。忘恩負義,以此為甚。”
帕夏見他這副神情,怎能猜不出他想些什麼,深怕這金髮小子把真相挑出來,趕緊討好道:“尊價若不介意,我情願把他奉送給你,權當勝戰賀儀。”賽戈萊納本想拒絕,但一想到這黑奴回去必死無疑,便有些躊躇。他出谷以來雖屢傷人命,自己並不介懷,但此時發一言可救一人,亦可殺一人,教他不禁想起聖經要予以世人以憐憫的教會。
賽戈萊納猶豫之間,帕夏已經走到黑奴旁邊。黑奴受傷奇重,蜷縮在地上兀自咳血,帕夏用牛皮靴尖踢了踢他,道:“快爬起來,你有了新主子啦。”黑奴勉強睜開雙眼,嘴唇囁嚅,幾次欲爬起身來,都跌倒在地。帕夏將軍見他慘狀,也略有幾分歉然,就近喚來兩名士兵,抬著黑奴雙臂架他起來。賽戈萊納這時才看清他本來面目:這黑人生得寬眉獅鼻,嘴唇頗厚,一副木訥忠厚的面孔,教人看了有種俯視“忠犬”之感。賽戈萊納問道:“他叫甚麼名字?”帕夏將軍無所謂道:“奴隸哪裡配有名字!平日裡我都喚他作迭索,土耳其語裡便是‘賤狗’的意思了。”賽戈萊納道:“他既然跟了我,須得有個新名字,就叫奧古斯丁罷。”
奧古斯丁是基督教一代大哲,平生所著無不深邃緻密,執經院神學之牛耳,於教中地位極尊。他一世都居於北非,不曾離開一步,是以賽戈萊納想到拿這位聖徒之名給這辛巴威人命名。帕夏將軍對此滿不在乎,連連揮手,只說隨意。賽戈萊納從懷裡掏出一粒卑爾根慈濟丸遞給黑奴,讓他服下,黑奴——原本叫做迭索,如今叫做奧古斯丁——吃完以後精神少振,立刻拜倒在賽戈萊納跟前,抱著他右腿不住親吻,算是定下了主僕名分。
賽戈萊納欲早早脫離這是非之地,免得再生變故;帕夏將軍也不願他們久在軍中,惹出閒話,主賓心意一拍即合。次日清晨,賽戈萊納接了帕夏將軍送的坐騎,自己一匹,齊奧一匹;盧修馬庫一手一腳已經殘廢,就由奧古斯丁攙扶上馬,一路照料,四人三馬匆匆離了奧斯曼的大營。
走出五里開外,盧修馬庫有些不放心,叫賽戈萊納再悄悄迴轉過去,看奧斯曼人是否守約。帕夏將軍這次倒沒玩甚麼花樣,已經把大營拔起,收拾輜重。一直到大軍開拔,望東南而歸,他們這才放下心來,慢慢朝蘇恰瓦方向趕去。
齊奧素來心高氣傲,前日折了一陣,頗為羞慚;盧修馬庫受傷深重,精神委頓,也懶於搭理這些一貫敵視自己的少年人,自顧閉目養神;奧古斯丁又是個啞巴,剩下一個賽戈萊納孤掌難鳴,於是這一路走的寂靜無聲,如同四個素不相識的路人偶爾走到一起。賽戈萊納原本還想問盧修馬庫那封信的事情,轉念一想,倘若一開口,勢必要抖出自己夜探城堡冒充衛兵的事,十分尷尬,遂絕口不問。
他們一行人傷患甚多,便沿著來時的小路徐徐而行,且走且歇。此間正值初夏,天氣正好,遠方山色蒼莽,一條無名溪水自身旁低岸潺潺流過,腳下的荒路幾乎被野草侵沒,放眼望去惟見有綠草茵茵,了無人跡。不時有雍丘拔地而起,半褐半綠,似是倒伏於地的浪花,幾隻野鳥飛臨其上,大有生趣。賽戈萊納來時只顧埋頭趕路,到了這會兒方才有心情執韁緩步,慢慢一路賞來。
他見四野清新,頗有絕谷氣象,心裡歡喜,忽然想到自出谷以來,還不曾吹過哨子,隨手摸出翠哨含到嘴裡,一曲悠揚旋律隨之而出。齊奧、盧修馬庫二人沒想到他對音律竟也有天賦,聽了這哨音,胸中都覺一陣清朗。那個黑人奧古斯丁聽了更是欣喜,張大了嘴啊啊直叫,禁不住自己手舞足蹈,惹得賽戈萊納與盧修馬庫一陣笑。齊奧曾幾乎喪命他手,至今心中仍有些慼慼,任憑奧古斯丁如何折騰,他總別過臉不去理睬,可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常偷偷轉頭過來瞄上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