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疑見是勳不答,既不領受,也不謙退,便又說道:“是公所論,非獨紹述康成先生也,乃自出今古文之上,而別立一家。不疑所涉尚淺,且未得恭聆教誨,止略管窺一二耳,是公可願聽否?”
是勳聽了這話,眉頭不禁微微一皺,但隨即卻又舒展開來。他到處販賣、鼓吹的理念,不但是借了古文、鄭學的旗幟,簡直就是披了儒學的虎皮,去闡發自己一家之言,可是當面斷然喝破的,也就周不疑一人而已,所以一開始多少有點兒驚悚。可是再想一想,難道天下士人、學者就全都是瞎的嗎?肯定早就有人瞧出來啦,只是礙於自己的聲望、地位,而不便或不敢明言罷了。
徒弟打出拳來跟老師父不同,倘若這徒弟沒啥地位,就會被人責為異端,罵是壞了宗法、家法,而若這徒弟有地位呢?恐怕人人都會說,此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發其先師未嘗明言之意也。
所以周不疑說什麼“自出今古文之上,而別立一家”,恐怕也未必是直言自己的理念與先人不合,只是繼續拍馬屁,說自己總先賢之所長,足夠自立門戶罷了。好吧,那我就來聽聽,你小子所言究竟是哪一種意思呢?我的理念你究竟能夠明白多少——“元直可直言不諱。”
周不疑點點頭,略抬一抬手,就此開始侃侃而談:“不疑以為,是公之學,要在有三。其一則總古文之說,訓詁經典而不拘泥經典,敬慕聖人而不盲從聖人,因時因勢,闡前人未發之語……”今文派迷信讖緯,目孔子為先聖,相對比較教條;古文派反對讖緯,目孔子為先師,所繼承的乃是“周公”之道,然而周公之言並無明確記載,所以古文遵循的是籠統的儒家理念而非某一兩個人的具體言行,思路相對開闊一些。是勳自然更不用說了,他乾脆“六經注我”,拿經典當幌子來闡述自家理念。
周不疑所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說白了:是勳不迷信,不僵化,懂得因時因地而制宜,講究“與時俱進”。
繼而——“其二,重於實利而不言虛妄,要在為國,故聖所言不合於時者,皆可摒棄之,不諱言人之私慾,而乃從私慾而通乎天道也。”這話就說得再明白不過啦,是勳所鼓吹的理念,實用主義味道濃厚,從不拋開治國之道而空鑽故紙堆。
其實純把儒學當作一種哲學和倫理學思想來研究,不把它跟實際社會相聯絡,無論今文、古文,都有類似傾向,此乃漢儒之通病也,後來虛妄怪誕的玄學之所以得以產生,也含有這方面的因素。周不疑說啦,您不諱言利,不作虛語,所闡述的理念都是依附著治國的需要。
“其三,興孟子之學,雜霸王道而用之,明君輕民重之旨。乃知天生聖人,非教民也,為化民也,天生君主,非馭民也,為養民也……”
他所說的前面兩點,是勳都聽得津津有味,頗有被搔著癢處之感——老子篡改經典那麼多年,終於不再明珠投暗,而出來一個識貨人啦——可是聽到這第三點,卻不禁悚然而驚,當即雙眉一豎,打斷周不疑的話:“且休道吾之所言,但以元直觀之,何者為君?”君主究竟是何等存在,說說你自己的想法吧。
周不疑精神陡然一振,張嘴便答:“民之各有所欲,所欲相沖,必生紛爭,是以乃舉其君,以統合之。君之於民,如牧之於吏,將之於卒,有上下之別而無尊卑之分。牧不知其吏之所欲,必敗;將不得其卒之愛,必覆師亡身。此君之所以輕於民也。”
是勳眉頭緊鎖:“此元直之所思乎?抑吾講中之義耶?”
周不疑答道:“不疑淺陋,乃私揣是公之論,此雖非是公所言,然意旨略可通也。不疑以為,是公有所顧忌,故不敢明言耳。”這既是我的想法,也是你的意思,只是你大概有所顧慮,沒敢把話說得那麼明白罷了。
是勳輕輕一拍桌案:“元直,此非吾之意也。言不可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