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得面目不清。進進出出,母親一看見那牌子就嘆息,說好端端的三丫頭變成了幾個字被釘在了門框上,這都是王利民鬧的,沒有王利民,我們家的三姐不會幹上革命,她會像我的其他姐姐們一樣,順順當當地嫁人、生子,成為幸福的姥姥和奶奶。母親總覺得對不住三姐,對不住三姐的生母瓜爾佳氏,把對三姐的歉疚遷移到我這個與她長得很相像的人兒身上,就慣就了我一身的毛病。戴著紅領巾的時候,我曾有一度認為自己就是三姐的化身,是革命英烈的延續,紅領巾是革命者的鮮血染成,這血自然有我三姐的一部分,因此道橫著走,話往硬裡說,把一切整得很不自然,把群眾關係搞得很糟糕。哥哥們說,三丫頭信仰共產主義,也不能怪那個王利民,是性情使之然,那丫頭是越勸越拗,越打越硬,越關越跑,認準了的事就要一條道跑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我想這就是烈士的性情了,換位置想,讓我處在三姐的位置,雖然我們長得很像,但是在嚴刑拷打面前,我不是逃兵就是叛徒,母親的一頓春餅,幾句好話就能讓我丟盔卸甲,在美食麵前,我往往變得意志很薄弱。烈士不是誰想,就能當的。
我的三姐變成了牌子,守在門口,一輩子沒離開家。變成了牌子的三姐在“文革”的時候為我們遮擋了不少風雨,不少紅衛兵小將在這塊牌子跟前望而卻步,使我們免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抄砸。當然這都是後話,是另一篇小說裡的內容了。
回過頭再說王利民。
父親從工廠回來說,織布廠的車間成了王利民糾集工人聚會的場所,有事沒事工人們常到辦公室來找他,把好端端的辦公室變成了烏煙瘴氣的“窮雜之地”。有王利民撐腰,工人們進入辦公室就顯得理直氣壯,說話直門大嗓,隨便地抽菸放屁,動作也很誇張,全沒了規矩。王利民跟他們勾肩搭背,表現得很“普羅”,商量事情也不避諱職員們,所談內容只有一個,就是如何跟他的爸爸作對。
兩個廠,六個車間,十六個小組,推舉了十名代表,除了有一個因為機器軋了手沒來,九個都齊了。王利民就跟他們商量反對裁員,反對減薪的策略,說工廠是大家的工廠,大家吃飯穿衣,養家餬口,都跟工廠牢牢地系在一塊兒,勞工神聖,廠子裡的事情應該是工人說了算,不是資本家說了算……
我父親坐在旁邊聽,心裡很不是滋味,裁員減薪的主意是他提出來的,因為這個惹出了麻煩,他覺得很對不住老同學,就偷偷把王利民們商量的情況告訴老同學。用現在的眼光看,我父親應該是個地地道道的工賊,資本家的忠實那個……有關這段經歷,解放後父親從未談及過,雖然怹老人家成了新中國的知名人士,成了德高望重的統戰物件,畢竟有過這樣的不光彩。虧得父親在“文革”前就過世了,否則“叛徒、內奸、工賊”的帽子扣在他頭上是一點兒不冤的。
那階段,北京不但織布廠,造紙廠、發電廠工人都在鬥爭,北京工人要求增加工資,反對裁員,舉行罷工!
全北京電車停開,電燈不亮,連賣豆腐腦的也罷了市!
資本家和工人代表要進行談判。
王國甫和王利民自然也要進行談判。
王阿瑪和織布廠的工人代表談判地點就在盛義廠。工廠大門裡,太陽光底下,兩張桌被併成一個長條,一邊坐著王阿瑪,一邊坐著以王利民為首的工人代表們。王阿瑪覺得很彆扭,對王利民說,有話咱們到家裡說,到辦公室說,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
王利民說,這裡很PRO(英語簡略,“大眾”意思), 也很透明,這是再好不過的談判地點。
王阿瑪說,我跟你,在這兒……我還是不習慣……
王利民說,我跟您,現在不是父子關係,我的背後是六百多工人,我是工人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