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在這樓裡現在住著的一家家人,每家人,哪怕是三口人一間屋子,也需要一個信箱。這就是大部分舊大樓不再用從前做在牆裡面、有一長條玻璃的、信箱蓋子上用銅字註明了門牌號碼的信箱的緣故:從前這裡的人家,是一戶一套公寓,現在是幾家合一套住,在裡面合用著廚房、廁所、走廊,合用著大門鑰匙,再也不想合用一個信箱了。於是,自己動手做一個信箱掛在外面,那是私人的了。
看著那些信箱,無論是誰,都要想到從前和現在。住在裡面的人,更會在偶爾自己白天在家而鄰居不在的時候,大大地敞開自己家的房門,讓空氣穿過安靜的長長的走廊,自己端著一杯茶,走來走去地想,從前的老主人,一家人住在這裡,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中午時分,大多數大樓裡什麼人也沒有,你正好可以在那裡出一會兒神,想想從前這裡的整潔,晚上這裡的擁擠。
也可以走到從前張愛玲在靜安寺邊上的公寓裡,去看那裡的電梯。五十年以前的電梯,聽說從來沒有換過,是老的奧斯丁。電梯還是走得很穩,只是如果你是在樓上的話,你看不到現在電梯正在幾層樓,因為電梯的顯示還是從前的樣子,像半個鐘面,每一層樓,在鐘面上都有一個小紅點表示著。一根紅色的鐵針在電梯上下著的時候,隨著它的上升,慢慢地指到二樓,三樓。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它不再動了,紅色的指標指到頂樓以上,它壞了。於是,等電梯的人把頭湊到門邊,靠聽聲音的大小來辨別它的方向。
在那裡,聽鋼纜吱吱叫著,總是要想到從前那紅針轉動時候從容的樣子,還有電梯在你要上去的那一層停下來時,那紅針處發出的一聲輕輕的“叮”。
要是你可以走到老公寓的裡面,當然就看到更多的東西了,看到棕黃色的長條子地板,踩了八十年了,一打上蠟,還是平整結實,油光可鑑;看到厚重結實的房間門,褐色的好木頭,上面的黃銅把手,細細地鑄著二十年代歐洲時髦的青春時代的花紋,用了上百年了,還紋絲不亂;看到浴間有婦女專用的清洗盆,水流像噴泉一樣從下而上;看到走廊的一面嵌在牆裡的穿衣鏡,在暗處照著人,水銀定得那麼好,玻璃壓得那麼平,隔多遠照人,也不走樣——
那時候,真的從心裡要說一句:從前的上海,是有過精緻的好日子啊。
只是你真的走在那裡面,坐在那裡面,還要聞到陳年的油氣,舊木頭氣,灰塵氣,食物氣,馬桶前面的一小塊地方日久積累下來的尿臊氣,浴缸下水泛出來的肥皂水汽;你還要看到高大雕花的天花板上黑白莫辨,花紋裡全是灰塵,像耳朵眼裡全是耳屎,寬大的廚房裡通體全是黃褐色的陳年油煙,遇上的灰塵,就在上面一縷縷地吊著,像聖誕樹上掛小東西的繩子——
那時候,也是真的從心裡要說一句:怎麼把房子住成了這樣。
我有一個朋友,最喜歡在初冬的霧夜,街上的人靜下來以後,自己騎著腳踏車在老城一帶慢慢逛,他說,那時候,夜色把老房子的頹敗掩住了,霧模糊了許多東西,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走在幾十年以前的上海,一切都是新的,好的,美麗的。他就是那一類上海懷舊的年輕人,心裡滿是為自己故鄉而起的滄桑。他們當然也知道懷念租界時代是不對的,於是他們不說這個詞,他們說“三十年代”。
上海的每棟老房子的拆除,淮海路被移走的每棵梧桐,美國快餐在上海的每個分號的開張,他們都是最堅決的反對者。
有時候他們不被年老的上海人所理解,有一個在上海最繁華的時期在法租界住的老上海就說過,那時候他在街上玩,堵了走過來的外國人的路,曾被那個人“去”的一聲,好像是趕狗。那個聲音給了少年的他深深的侮辱,所以他說,不知道那樣的心情,懷什麼舊。
是的,看上去,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