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斑,很慢很慢地舉起一點點,抓住我的手。我傻傻看著外公的手,說,外公,你怎麼啦?外公聲音很小,再小一點,就跟牛郎織女的情話一樣聽不見了。他說,好好上學,外公要走了。我說,要不是我媽太兇,我才不要上學。他說,外公要走了,看不到你上大學了。我大聲說,上他媽的大學!我回過頭,看見站身後的媽媽,她臉上全是眼淚。我又把頭低下來,看見外公的手,抓著我的手,不情願地說,好吧,上大學就上大學。
一週後的下午,我跟著長長的隊伍,落在最後面,放聲大哭。
5
第二天我照常上學,放學。路過河堤的井,瘋子已經不見了,誰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高年級的同學說,他半夜掙脫,可能死在哪個角落吧。我慢慢走近那口井,心裡撲通撲通亂跳。我想看一眼井底,會不會看到外公,這樣他就能出來了。我心都要跳出喉嚨,艱難地磨蹭在井旁,哆嗦著往下低頭。
井口寒氣直冒。沒到黃昏,陽光不算耀眼,照得井底很清楚。井水很乾淨。井水很明亮。我只看到了自己。我只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腦袋,傻乎乎地倒映在水波里。都是騙人的。我趴在井口,眼淚一顆一顆掉到井底,也不知道能否打起一些漣漪。
幾天後,我們全家送姑姥姥,送到小鎮那個只有一座平房的車站。姑姥姥這次一個人來的,只帶著一個軍用行李袋,貼著紅五角星。她放下袋子,用手帕擦眼淚,跟外婆說,妹妹,這次我們就真的可能再也見不上面了。外婆雙手握住她的一隻手,哭得說不出話。姑姥姥說,妹妹,你讓我抱一下。姑姥姥和外婆擁抱,兩個老人的身影瘦小而單薄,風吹動白髮,陳舊乾淨的衣服迷濛著陽光,和灰濛濛的車站一起留在我記憶裡。
姑姥姥開啟行李袋,掏出一塊布,放進外婆手心,說,妹妹,這是當年哥哥送給我的,玉鐲子,是哥哥給我的嫁妝,留在老家吧。人回不來了,大概會死在外邊了,把當年嫁妝留在老家,你替我放在哥哥床邊的櫃子裡。我站一邊,莫名其妙嚎啕大哭,喊,為什麼回不來?為什麼回不來?不是有喜鵲可以搭橋嗎?為什麼回不來?媽媽將我拽到一邊,舅舅騎著腳踏車過來,說,車子到了,已經快到姜北村的路口。外婆緊緊握著姑姥姥當年的嫁妝,眼淚在皺紋之間。姑姥姥替她擦眼淚,說,妹妹,我走了,你保重。咱們這輩子做姐妹,要下輩子才能見面了。外婆哭成小孩,還帶著一朵小白花,她哽咽著說,姐姐,你也保重,我一個人了,你再抱我一下。
我想,外婆年紀那麼大,怎麼跟小孩子一樣的。很久之後我才明白,從那一天起,我親愛的外婆,其實真的只剩下一個人。那個時代的親人,只剩下她孤單單一個人。很久之後我才明白,原來人生中,真的有見一面,就再也看不到了。因為我再沒有看到過外公,沒有看到過姑姥姥。
中考那年,聽說姑姥姥在烏魯木齊去世。再也看不到他們了。也再沒有人帶一包葡萄乾給我。
6
外公去世二十多年,我很少有機會到那座小鎮,那裡的夏天,也和以前不同,河水汙濁,滿街木門全部換成了防盜鐵門。那是我的家鄉。將我童年變成童話的家鄉,麥浪舞動和鴿子飛翔的家鄉。有時候深夜夢到外公,可是他的臉已經有些模糊,我心裡就會很難過。我喜歡葡萄藤下的自己,還有邊上用蒲扇給我扇風的外公。
外公,我很想你。
那些沉默的人,往往藏著特別大的夢。
by 李宇春
我一點都不遺憾沒有在最好的時光遇到你,因為遇到你之後最好的時光才開始。
by 杜小明
如果忘了,就不重要。
by 張大春
我們曾經互相擁抱,認為能忘記世界的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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