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 作家 賽車手
小野在很小的時候從她奶奶這裡學會了一套評判標準,那就是害蟲和益蟲。有天我正吃飯,她突然從旁邊飛身而出,口中大喊一句,害蟲,打死。然後一隻飛蛾就被她拍死了。
我大吃一驚,說:我去,小野,這是不對的。
這句話的結果就是小野又學會了一句“我去”。
她說:我去,是奶奶說的。
這是我一直想和她探討的一個觀點,但我想了很久也沒找到合適的措辭。為此我和我母親還爭辯過:對於那些蟲族,所謂的有害與有益都是相對人類而言,但你讓小孩子有了這種二元對立非黑即白貼上標籤即可捕殺的想法,並不利於她的身心。我母親反駁道:那蚊子咬她怎麼辦,難道還要養起來?害蟲就是害蟲,小孩子不能好壞不分,《農夫與蛇》的故事你聽過沒有?
毫無疑問,這事一時爭不出個結果。但小野飛身殺蟲讓我很生氣。我站了起來,以前所未有的嚴厲再次責問她:你可以麼?你可以這樣做麼?
她從未見我如此,退了一步,有點畏怯道:它是壞的小動物,它是蒼蠅。(那時候她把一切在空中飛的小昆蟲都叫蒼蠅。)
我突然思路開朗,構建出了關於此事完整的哲學體系:什麼叫壞的,什麼叫好的?傷害你的小動物就是壞的,不傷害你的小動物就是好的。這個飛飛的小動物傷害你了麼?你把它打死了,它的家人找不到它了,會很難過知道麼?你不可以傷害它們,如果它們沒有傷害你,知道了麼?你這樣做,它會很痛苦,所以你錯了,你要做那些讓它很快樂的事情,你知道麼?你想想,如果你找不到家人了,你會難過麼?
也許是我語氣太嚴肅,小野突然一句不說,兩眼通紅,凝滯幾秒,瞬間大哭了出來。
我沒有即刻安慰他,繼續追問:你說,你做錯了麼?
小野已經哭得沒法說一句完整的句子,但抽泣之中,她還是斷斷續續說,我錯了。
我上前撫了撫她的腦袋,語氣緩和道:那你現在要做什麼呢?
小野哭著走到那隻飛蛾那裡,蹲下身子說:對不起,你很痛苦。
看著她好幾滴眼淚都落到地板上,我心疼不已,更怕她為此反而留下更大的心理創傷,便心生一計,說:別哭了,我們一起幫助它好麼?
小野噙著淚水,道:好。
我把飛蛾撿起,帶上小鏟子,牽上小野到了一片土地。我挖了一個小坑,讓小野把飛蛾扔了進去,順便也告訴她,這是飛蛾,不是蒼蠅。我教小野把土蓋上以後說,這隻飛蛾以前是個動物,現在它死了,我們把它埋了起來,它就會變成一朵花,變成另外一種生命,就不會再痛苦了。小野,你快去拿你的水壺來,我們要澆水了。
小野飛奔入屋。
我瞬間起身,跑到十幾米外摘了一朵花(罪過罪過),折返回去,把花插在剛才埋飛蛾的地方。完成這個動作,小野正好提著水壺從屋裡出來。她走到那朵花前,驚詫得說不出話。我說:你看,就在剛才,它變成了一朵花長了出來,說明它已經原諒你了。
小野破涕為笑,依偎到我懷裡,說:它這麼快就有了花。
我親了她一口,說:是啊,我們又是它的好朋友了。它很快長了出來,說明它很快樂。
小野開心地笑了。
我說,別難過了小野,那隻飛蛾變成了花,現在就像我們一樣快樂。
夕陽灑下,我抱起她,走向遠方。我想,所謂教育,也許就是這樣,愛與耐心,加上孩子能明白的方式。這世界不是那麼好,也不是那麼壞,但這世界上的很多東西不能只用好或者壞來形容。初秋,已經開始吹起涼風,但此情此景能溫暖一切。
她輕輕貼到我的耳邊,說: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