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能叫突然?米哈伊爾咬著小圓麵包,甜得要命,墊著昨天的報紙,白紙黑字印的都是些睜眼說瞎話的粉飾太平的謊言,幫懷著僥倖心理的人自以為還能每夜安眠。與此相反,彼得說的是確確實實的真話。他要麼遊離在外,飄忽言語間偶爾掀起遮在真相前的紗帳一角,旁人還未看清忽又垂手放下;要麼就是不要命地拿一把刀子,血淋淋地捅進人心裡去。
言語就像風,不能傷害我。米哈伊爾默唸這句話,又不可遏制地憤怒,他知道他還是被傷害了。又因為知道這個事實,他又更加憤怒起來。
他拍了拍手,讓麵包屑簌簌灑落:“也許吧。”
彼得笑。對了,他這個弟弟還愛笑:“我覺得是件好事呢。”
“……”
“已經走了整整一年了呢。”彼得望著日曆。1990年11月9日。“我是說,萊因哈特。”
他單手托腮斜斜送去一瞥:“嗯?”
“沒有什麼感想嗎?緬懷我們的好同志、好戰友,儘管他已經棄我們而去——”
“——去向西方,把另一半自己縫回來了。”米哈伊爾想,他沒辦法現場觀摩一個被人為割裂的城市如何小心謹慎地把自己縫起來,真是非常、非常遺憾。
縫回來以後傷口就不會再疼了吧?還是因為重新縫合會帶來一段時間的另一種疼痛?何必操心他呢,那是他自己的選擇。表現忠誠時好像別無他想,等到有離開的機會躥得比最膽小最警覺的兔子還快。也就比立陶宛人稍好一點。不過立陶宛人啊,他本來也知道。
不,萊因哈特怎能和那些立陶宛人相比?立陶宛人,他自認為他知道,他們的離開給了維克多不小的打擊,但米哈伊爾心裡早就清明。可是萊因哈特,萊因哈特……那些已經扭頭不看他和維克多的,和還勉強留在他們身周的人們,沒有一個能與之相比。
他們兩人至今都沒有辦法真正地相互理解:他們向彼此說的話,表的意,就算撒上糖霜,就算真誠到已經騙過自己,芯子卻是爛的,沒法下口咀嚼一點點。
萊因哈特知道了,在那次華沙的劇院之行。他成了後知後覺的那個,但總算,還不是很久以後。
“彼得,”他的憤怒蕩然無存,反而滿心驚奇,像發現新大陸的第一人那樣喊道,“我發現——”
他環視屋子。彼得已經走了。
一年之後又一個多月,該結束的都結束了。
許多許多年歲以來,米哈伊爾頭一次感到徹底的放鬆、徹底的自由。他處於一種玄妙的狀態,巨大的沉痛與巨大的歡喜一起交織衝撞。一方面,他曾經為之效力、為之嘔心瀝血、曾一度寄託所有即使疑慮四起的時候也勉強不能放棄的神聖聯盟,就這麼突然之間坍塌成一堆碎片;一方面他又受夠了,受夠了說各種各樣的謊話,儘管他以後依然免不了說;受夠了幫一任一任垂垂老矣的書記維持一個過分龐大的國家,儘管眼下這個還是很大;受夠了違揹他從小受到的教化,養成的觀念,去相信什麼能在人間建立地上天國的理想。
他沒有試圖尋找維克多。維克多那種人,可不會像他經歷的某些人類領袖,非要靠一堆插在身體上的管子來尋求一點虛妄的安全感。他曾經時而高談闊論、時而嚴肅批判的雙唇現在閉上了,他定意要尋一個安靜體面的死法。米哈伊爾當然體諒他,當然不願打攪他。
米哈伊爾的生活還要繼續。但在這短暫的幾天,他也有了免於受打攪的自由。
他現在的感覺跟死了一遍倒也沒有太大區別:他畢竟身體裡、心裡都有一部分,跟著維克多永遠地去了。他覺得眼前的世界是搖晃的、癲狂的,他沒有辦法正常地考慮即使是泡一壺茶這種最輕微的小事。但他也沒有為維克多的離開、為自己過去心血全部毀於一旦去哭天搶地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