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清脆,萊因哈特猛地鬆開鉗制他的手,往外滾開好幾圈。應該是正好敲到脊椎某個脆弱關節了,他想到,真可惜,不知道是第幾節。
等一切塵埃落定,審判之前他跑下監獄,問萊因哈特當時揍到了哪裡。
德國人瞧也不瞧他,說:“你有病。”
工勤員提著泔水桶走過他身後。步履急促又審慎,像一隻躲在遮陽棚陰影中沿街溜過的灰鼠。那一刻他想奪過泔水桶,越過鐵柵欄潑萊因哈特一頭一臉;但他只是皮靴在水泥地上磨了磨,說有多打擾,便轉身離去。
他渴望的,何止潑一頭一臉的泔水那麼簡單。
萊因哈特的,燕然的,藏在薄薄一層皮肉下的椎骨。一個拼盡全力去摧毀,一個竭盡溫情去觸碰。都是鮮活的,熱騰騰的,給他強有力的活著的實感。
他聽了燕然的話,就把先前數關節的手收回去,再換個角度揚起,要他拉他起來。對方嘴角略微彎出一個弧度,一半無奈一半縱容,手就遞了過來。清晨的空氣涼薄,兩手相觸時微微一暖,一瞬即如永恆。他想既然能產生錯覺到如此,應該算是愛情。然而這份摸不到恨意的愛,又時常令他惘然。
好似大廈沒了地基,月亮失了太陽。
空中樓閣,霧裡看花。
二戰後的頭十幾年是段有趣的時光。
老歐洲從廢墟里重生的同時,也永遠失去了某些曾撐起它的強有力的東西。隔著白令海峽,紅與藍的兩極之間遊蕩著破碎的幽魂。有些奄奄一息,即將在陽光下化為齏粉;有些養精蓄銳,馬上就要化出形體向古老卻搖搖欲墜的秩序發起衝擊。
這些日益有力的幽靈中,逐漸抬頭的殖民地解放思潮約略是這幫老貴族誰也不願意見到的。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許多,在解構權力,構建話語。
風信子搖曳的時節,他應薩拉的邀請,去法國做客。英美方面不知怎麼得了訊息,對此表示很不愉快。但薩拉的回應更不愉快,威脅說如果她私人性質的邀請都要被橫加干涉,就請約克負擔拆裝和運輸費用,把自由女神像原封不動地還回來。
不滿的聲音消失了。薩拉昂起頭。儘管她還活在上一場慘敗的陰雲下,陰雲太大,走不出去,她卻沒有在精神上覺得哪裡低於那些救出她的人。
你看,春回大地,萬物復甦。我保藏了我的夢,避過戰火,誰也不能阻止我繼續去追。
“永遠不要把自我憐憫和軟弱當成理所應當。”
薩拉談到戰後崛起的存在主義和女性主義時,說上一段就做個結語,然後接著說下一段。高盧女人把栗色鬈髮重新燙了,鬆鬆繫上一個繩結搭在胸前。
“其實我有點怨恨過波伏瓦。德國人佔領巴黎的期間,她不但沒受多少影響,還有點找到新自我的調調,坐在咖啡館裡放縱思緒,享受人生。”薩拉若有所思地望著落地窗外的街角,打量著她迴歸了日常生活的市民,說,“但我很快就寬容了她。法國的知識分子就是這樣。形式上,你們解救了我們;思想上,我們以另一種方法儲存了自己,這也是解救。我明白,這麼說會讓你不舒服……一紙薄言,如何同上千萬犧牲的生命比高低?”
米哈伊爾沉默。他不想搖頭,也不想點頭。他在莫斯科保衛戰前夕還站在列寧墓上,把法國人和英國人捆綁式嘲諷了一通,這些他絕不收回。但他也沒有比較的興致。都過去了,無名烈士墓的墳冢已長出青青的野草。
他們戰勝了滅絕的危機,未來卻仍在霧中。
“但不得不承認,我們以武力彪炳的時代逝去了。最少,我還能為國民旺盛的創造力、生活的激情所鼓舞。他們還有希望,還有衝勁,我便足以感到欣慰。”
攀談時,薩拉湛藍的眼睛熠熠生輝。有時,她像個剛剛邁出閨閣,懷著無限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