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進門來:她的筆記本還丟在會議桌上。
她看著劉克服,卻不說話。劉克服問:“剛才我不該說嗎?”
“我怎麼交代的你?一切聽林主任的!”
劉克服說林主任彙報有缺漏。他覺得今天應縣長特別慎重特別認真,逐一點名,再三詢問,指著要他說。既然這樣,不如實反映哪裡對得起縣長,自己哪會心安。
蘇心慧說劉克服怎麼會這麼不懂事!
劉克服不服:“我沒講半句假話。”
蘇心慧說她真後悔。不該讓劉克服去的。
“我知道你有毛病!”她說。
劉克服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末了他把自己的右胳膊舉了起來,用盡全力,舉到了齊肩膀高。
他說他發覺自己比那個阿福幸運多了,這胳膊還基本完整。小男孩只剩下兩條斷臂,夾著樹枝在院子裡玩,臉上居然還有笑容。當時他實在看不下去,立刻就把眼睛轉開。這孩子失去兩手,現在又失去奶奶,今後日子怎麼過呢?那天在湖內集市上,老女人撲通一下跪到他面前,把他緊緊抓住,老臉上又是泥又是水,直到現在這張老臉還在他眼前晃個不停,他沒法讓自己不去想她。一個小孩殘了,一條老命沒了,兩個人都很卑微,讓他想起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他為老女人和小男孩做什麼了?林渠他們湊了錢,他沒有,鐵公雞一毛不拔,只好給點其他幫助。他不會忘記那天晚上蘇心慧跟他談的話,他認為事情掛不到應縣長身上,但是確實跟陳海有關係,就這麼一筆勾銷,對小男孩和死者太不公平。
借用幹部 第四部分(7)
蘇心慧說劉克服覺得自己是什麼人?他能為男孩和死者討到公平?
劉克服說他沒為誰討,是為自己。此刻他想明白了,他這麼冒冒失失衝出來說話,因為縣長點名,也因為自己忍不住要說,沒治,不能怪人家領導。他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有體驗,痛感人應當平等,社會應當公正。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但是不一樣的人,不管是高官,平民,健康,殘疾,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大家都是人,人應當是平等的。這是很簡單很普通的道理,怎麼總是很難做到?他人微言輕,自知做不了什麼,但是一旦遇上,這胳膊無力,卻會抽,一陣陣抽痛,那就很想要做點什麼。
蘇心慧不再說話。她拾起筆記本轉身走了出去。
當天晚上,劉克服在辦公室加班,調查組已定第二天一早動身二下湖內鄉,他翻看所有記錄,略做準備。忽然吳志義走進門,在他辦公桌上敲了敲,也沒多說話,把右手舉起來,用指頭指了指天花板。
應縣長招呼。劉克服趕緊收拾東西,跑步衝上頂樓活動室。應遠已經在球桌前了,只穿背心和運動短褲,揮著拍子獨自熱身。房間裡沒有其他人。
劉克服感覺異樣。縣長是不是利用打球之機,有話要跟他單獨談談?
但是沒有。看到他,應遠下巴一抬,示意他準備。劉克服往桌邊一站,那邊的球就發過來了。
那場球打得很兇。劉克服使勁吃奶之力拼搶,始終打不上去,可能因為心裡有事,加上縣長在政府大樓這裡特別得心應手,狠狠把劉克服壓在下風。劉克服感覺到對方的強大氣勢,他竭盡全力,沒辦法招架住。
打了近一小時,縣長把手一擺,讓劉克服走人。什麼都沒說,如此結束。
第二天林渠帶調查組再次前往湖內。還是那些人,還用那輛麵包車,還在機關院內大榕樹下集合,但是氣氛大為不同,一路上車裡靜悄悄,沒有人跟劉克服說話,一個個裝聾作啞。
此行讓劉克服大出意料:張富貴改口了,說他什麼都沒看到。阿福的其他親屬也一樣,不再咬定鄉幹部打罵老人,只說他們並不在現場,都是聽張富貴講的。人已經死了,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