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望著這些熟悉的場景,突然間,好像戲臺上的機關佈景迅速轉換似的,那個穿著派力斯長衫的王緯宇,變成了石湖支隊的一員,正全身蹲在碧綠的湖水裡,露出一個也學會頑皮嬉鬧的腦袋,給游擊隊員們講宋代蘇軾的一首絕句,那些只會打漁撈蝦的隊員,根本弄不懂什麼“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是個啥意思?
原來在剛剛結束的一場戰鬥中,他那支老套筒不知怎麼搞的炸了膛,總算幸運,他機靈地躲過這場災難,只是倒黴,褲子剮了幾個大窟窿。一般講,褲子有洞,在小腿部分,無傷大雅,大腿往上,任何部位都是見不得人的。那時的石湖支隊,是創業初期的艱苦歲月,滾來滾去一身皮,沒有替換衣服。王緯宇自不例外;他只得光屁股蹲在湖水裡,靠湖水替他遮醜,把衣服丟到岸上,央求游擊隊當時惟一的女性,給他縫補。他那金絲克羅咪眼鏡鏡架早斷了,也無法去配,只好用線繩拴在耳朵上,那樣子,是相當狼狽的。他也學會了罵大街:“媽的X,要不是老套筒炸膛,我還真體會不出蘇東坡詩的意境呢!”
蘆花停下針線來,問他:“怪誰?”
王緯宇不服氣地:“怪我嗎?這支老掉牙的步槍!”
蘆花說:“其實還是怪你,那是你們家的槍,就是你讓那些手下人交出來的槍。”
“是嗎?是嗎?”他不相信地說。
“你當時要說話算話,你哥回來把好槍拿來換,就不至於今天蹲在水裡當鴨子了。”
王緯宇放縱地大笑起來,笑聲在水面上震出碎細的波紋:“蘆花,蘆花,那回借槍,要是你手裡那把明晃晃的刀,在我死去的老頭子身上,哪怕劃上一個小口子,出點血,那拿走的就不是幾支舊傢伙,而是十支嶄新的,沒開過膛的中正式,還有一挺蠟油封得好好的加拿大輕機槍,都在我老頭子那張藤榻下面擺著咧!……”
——想不到,我們,還有趙亮同志,到底叫他給騙住了,誰知道,王緯宇現在還騙我什麼呢?
驀地裡,在迷宮般的湖中墩子間,不知在哪個角落,傳來了一聲清脆悅耳的女性語音。
“是誰在划船呀?麻煩過來搭我兩步!”
於而龍陡然間想起石湖上關於水鬼的傳說,老年人總是告誡好奇的孩子,孤身一人在湖上的時候,千萬別去貿貿然答應別人的呼喊,因為水鬼會變化成個漂亮的姐兒,或者裝作受氣的委屈媳婦,來誘惑,來狐魅,使人失足落水淹死,然後水鬼就可以找個替身脫生。於而龍自然不相信鬼神,但習慣養成了他不愛答應,而是把舢板繞了幾個彎,才找到喊叫搭船的女客。
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雖然她站在密密的桑林裡,新葉如拳,尚未張開,所以清清楚楚透過枝條看到她的背影,那套合體的服裝,可著腰肢,顯得娉娉婷婷的樣子,一下子標明瞭她是誰,原來是昨天下午的老相識了。她正踮起腳尋找聽不見槳聲的小船,直到於而龍輕輕咳了一聲,招呼著她:“上船吧,姑娘!”才驚了一跳地車轉身來。
她先喊了一聲“老大爺”,穿過桑林,雙手撥開那些枝條,忍不住自己撲哧笑了,什麼老大爺,鼎鼎大名的游擊隊長,一個她拿不準該是怎樣對待的人:“哦,是你——”
在金黃色的朝曦映照下,於而龍仔細地端詳著那張迷人的臉,有一點野性的魅力,洋溢著青春的熱情。於而龍越來越覺得在哪裡曾經認識過她似的,而絕不是昨天下午。
“又見面了!”
她臉上的表情在迅速地變換著:高興,欣喜,詫異,驚愕,呆愣,最後,又很快回復到昨天下午分手時,那種淡淡的,外交辭令中的“友好”面容。她笑了笑,露出一嘴整齊的明燦燦的牙,從那豐滿的嘴唇裡,吐出幾個敬謝不敏的詞,使於而龍驚訝。
“謝謝你,我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