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哭,哭聲把柳墩都震動了。但是,她們倆所哭的情由,卻並不相同,固然,都是和王緯宇有關,但從哭聲裡,可以分辨得出,感情是有差別的。
老林嫂嘆著氣說:“一對苦命人哪!”
一個是哀傷地哭,一個是悲憤地哭;一個是想起淒涼歲月,含辛茹苦,在如泣如訴地哭;一個是滿面羞慚惱怒,心肝摧裂,而飲恨痛惡地哭。
對於婦女們的哭,於而龍的一條根本政策,就是不干預,不勸解。因為哭,無非真假兩類,那些假惺惺的哭,越是理會,(巴不得你來理會!)越是上臉;而真情實意地哭,更無需阻攔,應該哭個夠,哭個痛快。看來,她們孃兒倆的哭,確實是一種感情的爆發,尤其是那個年輕姑娘,都是曾經企圖結束自己生命的人,讓她哭吧,肯定她有著更大的痛苦。
柳墩是個不大的漁村,一位從大地方來的貴客,就是夠轟動的了;現在,又出了一位投湖自盡的姑娘,更是村子裡的頭條新聞;隨著又開來了一輛大卡車,鄉親們的兩眼簡直像看乒乓球賽,忙不過來,腦袋都成撥浪鼓了。他們不知是看捉老母雞送給司機,以鞏固友誼的水生好呢?還是看那下車就哭哭啼啼的珊珊娘好?
對於人們這種看熱鬧和湊熱鬧的天性,於而龍有深切的體會,幾乎滿村男女老幼,兩條腿能夠走得動的,都不請自來了,雲集在老林嫂家門前的場院裡。有的端著碗筷,邊吃邊看,有的嫌自己生來矮小,索性搬條板凳,站上去瞧,有的擠在窗前,不時把第一手訊息往後邊傳遞。但是,可以保證,絕大多數人並無任何惡意,人不傷心不落淚,甚至還很同情。
所以於而龍對於十年間製造的群眾聲勢,人海戰術,萬民空巷,義憤填膺等等,從來不相信,無非利用人們的這種天性,和手裡棍棒的壓力,取得一時的優勢罷了。只有廣場上鮮紅鮮紅的血,和那無數的潔白潔白的花圈,那才能代表真正的人民意志。至於那些看熱鬧和湊熱鬧的善良人,十年來,於而龍也總結了一條經驗,如同對待婦女的眼淚一樣,讓他們看個夠,湊個夠,直到他們腿站酸了為止。因此,他不許水生去幹預門口圍看的鄉親,千人大會,萬人大會怎麼辦?你能去一個個轟人家,還是讓人們看得越清楚越好,真理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完全堂而皇之地擺出來的。
果然,不多一會兒,除了幾個少數頑固派,都陸陸續續散了。因為,很有點像我們那些不太佳妙的影片一樣,只消看個開頭,就能知道結尾,估計孃兒倆也就這樣哭下去,不會再出現什麼奇峰突起的情節了。終於,那幾個頑固分子也不再堅持,連珊珊娘都擦眼淚站起來了,還有什麼精彩鏡頭可看呢?如果在電影院裡,座椅準劈里啪啦響開了,觀眾一定嘟囔:“ 浪費兩毛五是小事,白讓我們受一個半小時的罪!”
直到人全散了,老林嫂才問她兒子:“ 弄到了嗎?”水生頷首示意,但又似乎規避著於而龍好奇的目光。老林嫂說:“ 不礙事的,快拿出來吧!”於而龍注意到水生開啟那供銷員的提包,還神色詭秘地看看門外,這才掏出幾刀方方正正捆綁得結實密貼的錫箔。
他納罕地瞅著,這是地地道道的迷信用品,又要搞些什麼名堂呢?“幹什麼?你們打算搞真正的四舊啊?”
老林嫂不容干涉地止住他:“你可以裝看不見!”
“我長著眼睛——”
“江海都準了,你在這兒,水大漫不過天去。”
“他人呢?”
“領他兒子走了,回頭再來。”
“他兒子?”
“就是救了珊珊的復員兵。”
老林嫂說到這裡,葉珊的哭聲又響了起來,於而龍不由得深深嘆息,因為他曾經在沼澤地裡,聽過她和那個女中音說的私房話,心裡想:生活是多麼複雜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