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菜,分送食物,他笨手笨腳,把餐盆子碰得丁丁當當震天價響;儘管他不停地來回穿梭,還是照顧不過來,最早一批拿到飯菜的人已經盆空肚飽,而後面的人還沒拿到他們的那一份。教授太太執意要大家用餐時只講講德語,這樣一來,即使忸怩不安的菲利普有勇氣想湊興幾句,也不敢貿然開口了。他打量著面前這些自己將與之一起生活的人。教授太太身旁坐著幾個老太太,菲利普對她們並不多加註意。餐桌上有兩個年輕的金髮姑娘,其中一個長得很漂亮,菲利普聽到別人稱呼她們赫德威格小姐和凱西莉小姐。凱西莉小姐的頸脖子後面拖條長辮子。她們倆並排坐著,一面嘁嘁喳喳地聊個不停,一面在吃吃地笑,並不時朝菲利普瞟上一眼,其中一位不知悄聲兒說了句什麼,只聽見她倆格格地笑開了。菲利普尷尬得臉紅耳赤,覺得她們暗中在拿自己打哈哈。她們旁邊坐著一箇中國人,黃黃的臉上掛著開朗的微笑。他正在大學裡研究西方社會的狀況。他說起話來很快,口音也很怪,所以他講的話,姑娘們並不句句都懂。這一來,她們就張揚大笑,而他自己也隨和地跟著笑了,笑的時候,那雙細梢杏眼差不多合成了一道縫。另外還有兩三個美國人,身穿黑外套,面板又黃又燥,是攻神學的大學生。菲利普在他們那一門蹩腳德語裡聽出了新英格蘭的口音,用懷疑的目光掃了他們一眼。他所受的教育給他灌輸了這樣的看法:美國人盡是些輕率、喜歡鋌而走險的野蠻人。
飯後,他們回到客廳,在那幾張蒙有綠天鵝絨的硬椅上坐了一會。安娜小姐問菲利普是否願意跟他們一起去散散步。
菲利普接受了邀請。散步的人不少哩,有教授太太的兩個女兒,另外兩位姑娘,一個美國大學生,再加上菲利普。菲利普走在安娜和赫德威格小姐的旁邊。他有點忐忑不安。他從來沒和姑娘打過交道。在布萊克斯泰勃,只有一些農家姑娘和當地商人的小姐。他知道她們的芳名,同她們打過幾個照面,但他怯生生的,總以為她們在笑話他的殘疾。牧師和凱里太太自視高人一等,不同於地位低下的莊稼人,菲利普也欣然接受了這種看法。醫生有兩個女兒,但年紀都比菲利普大得多,在菲利普還是小孩的時候就相繼嫁給了醫生的兩位助手。學校裡有些學生認識兩三個膽量有餘而莊重不足的姑娘,同學間飛短流長,說他們和那些姑娘有私情,這很可能是出於男性的想入非非,故意危言聳聽。這類傳聞常使菲利普不勝震怖,但表面上,他總裝出一副清高、不屑一聽的神氣。他的想象力,還有他看過的書籍,在他心中喚起一種要在女子面前保持拜倫式風度的願望。他一方面懷有病態的羞澀心理,一方面又確信自己應該自己出風流倜儻的騎士風度,結果被折騰得不知如何是好。此刻,他覺得正該顯得聰明瀟灑、風趣大方才是,哪知腦子裡卻偏偏空空如也,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句話來。教授太太的女兒安娜小姐出於責任感,不時同他攀談幾句,但她身旁的那位姑娘卻難得啟口,時而轉動那對門如流星的眸子乜他一眼,間或還在一旁縱聲大笑,搞得他越發心慌意亂。菲利普覺得自己在她眼裡一定可笑極了。他們沿著山麓,在松林中緩緩而行,松樹沁人肺腑的陣陣幽香,使菲利普心曠神怡。天氣暖洋洋的,晴空裡不見一絲雲翳。最後他們來到一處高地,居高臨下,只見萊茵河流域躍然展現在他們面前。廣闊的田野、遠處的城市沐浴在陽光之中,金光閃爍。其間更有萊茵河曲折蜿蜒,宛如銀色的緞帶。在菲利普所熟悉的肯特郡那一隅,很少見到這等開闊的一馬平川,只有憑海遠眺,才能見到天地相連的勝景。眼前這一片廣闊無垠的田野,使他的心靈激起一陣奇特的、難以描述的震顫。他猛地陶醉在幸福之中。儘管他自己並不瞭解,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領悟到了美,而且沒有被奇異的感情所沖淡。他們,就他們三個人,坐在一張長凳上,其餘的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