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了。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正沿著瓊嶺的山道往盆地裡走,
他慢下來,最後停了腳。他看著西邊的落日頭出了神兒。我也
出了神兒,我記起了秋天那個日子,少奶奶在殘陽裡火苗子一
樣燃起來口
大路咕咯了半句洋話。
我一下子就明白他說給誰聽互
少奶奶如果有緣,會聽見他的意思了。
什麼意思呢?
我聽不懂。
沒人懂。
4月2日錄
正月十一蒼河解禁,正月十三大少爺曹光滿回到榆鎮了。他
帶回許多年貨,大包小包有幾十種。分到少奶奶這邊的有幾匹
綢緞,其中一匹是那種湖綠色;還有一座洋木吊鐘,有佛盒那
麼大,每到一個時辰就叫起來,聲音像是布穀。大路得了一盒
子洋菸和一把洋傘。煙是地道的雪茄,大路一見就把菸袋鍋丟
了。傘是黑的,攏起來瘦瘦的樣子,剛好頂個柺杖,他拄著它
在下房那麼窄的地方踱來踱去,後來乾脆拄到街上去了。他臉
上有尋開心的意思,要自己跟自己鬧著玩兒玩兒。鎮里人跟他
熟獷,見他大冬天撐把傘,棉袍子鼓鼓囊囊像個笨熊,都迎著
臉笑他口孩子們牽起他棉袍的後襟,跟著來來去去,像為他託
著一條大尾巴。他很久沒有這樣快活了。
五鈴兒得了一條繡花手絹。
我得了一條案板那麼大的白毛巾。
五鈴兒說:咱倆換換。
我說;為什麼?
她說:我頭油多,想蒙枕頭。
我說:不換。我給你了。
她說:行,以後拿別的還你。
她嘴上不多說,拿眼睛謝我,抽了毛巾便走。近日她懂事
了不少口自從曹家知道少奶奶有了孕,求仙打卦,認定那腹裡
是個公子,左角院一夜間金貴了。炳奶奉了太太的旨意,搬到
少奶奶的屋裡,與五鈴兒‘同宿在隔間,晝夜裡輪換著伺候。炳
奶是細心人,少奶奶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眼裡邊裝著。少奶奶邁
門坎兒,五鈴兒要忘了扶,老人開口就是一頓數落,不像老奴
才,倒像冷臉的婆婆。少奶奶做不了自己的主,五鈴兒也跟著
慘了。
大路也慘了口不便到廊亭裡坐著,只能隔著水塘遠遠地看
上房那邊的影了,看也不方便,還要擺著看魚看水的架勢,不
時地往裡丟個石子兒瓦塊。不過看也沒有用。少奶奶很少出門,
那張俊白的臉蛋子彷彿消失了。我躲在耳房裡,隔著窗戶看大
路。他還是穿著洋裝精神些,穿著厚棉袍顯得又蠢又可憐,發
呆I
他用棉袍的袖子不經意地蹭鼻子尖兒,把凍出來的鼻涕水
兒抹掉。他要穿洋裝可做不出這種事。他袖著兩隻手的樣子跟
炳爺跟愉鎮的所有男人沒兩樣,,他自己怕是也要認不出自己是
哪J耘來的貨色了口
我可憐他,也可憐我自己。我盼著能在太陽光裡看見少奶
奶的笑容,盼著她的臉和她的心一塊兒靜下來,鬆下來。我總
在白日夢裡問她:少奶奶,你怎樣了?
大路怕的是她眼裡蒙著的一層死氣。
我怕什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