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叫什麼。
他們叫:洋祖宗,您賞聾拉孫兒一塊吧聖
人餓到那個分兒上就不是人了。
那位矮個兒不是洋人,臉蛋子倒比洋人白淨。他走過來的
時候一真瞧我,走過去了又瞧瞧我,我也礁他。我很熟悉他臉
上愁眉不展的樣子,可是我記不起這個垂頭喪氣的人是誰了。那
時候,凡是有點兒文化的人都是這副眉眼,小學堂的教師,串
灑鋪的秀才,省城高等學堂的讀書人更不用提了,你只要看他
們的臉就知道老天說話就要塌下來,哪個也別想跑。
我真該死,怎麼沒認出他來。
他站在離我兩丈遠的地方不動了。
我們中間隔著饑民和娘妓。
他說:耳朵,是你嗎?
我一下子弄明白了。他的臉真苦,我差一點兒掉了眼淚。我
幾步搶到前邊,跪下來給他磕頭。我很會磕頭,腦門子在青石
板上碰得嗡嗡響,又麻又暈,可一點兒也不疼。我把那些要飯
的賣肉的嚇壞啦。
你聽過評書沒有?
我最喜歡評書的最後一句。
咱們下回…—再講。
我該出去踢彎兒去了。
他是誰,我明天告訴你。
又飛過去一架。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把敬老院蓋在這個地方。
這地方安靜。他們一定以為上歲數的人都是聾子。我可不聾,這
是今天的第三十八架了。我剛搬來的時候很嬌氣,聽到飛機的
聲音頭皮都發炸。現在我習慣了,我把它們看成鳥。我看它們,
就像在老福居的茶館裡看船。蒼河繞來繞去,流到我頭上去了。
我還是告訴你吧。那人叫曹光漢,是曹家的二少爺。他有
一個遠房舅舅在光緒的朝廷裡做著外交官,攀了這層關係,老
爺出錢把整天唉聲嘆氣的二少爺送到西洋留學去了。曹家不指
望別的,他們只害怕他窩在榆鎮的盆地裡變成古怪的人,變成
瘋子。他是甲辰年十九歲的時候走的,回來的時候有二十三歲
了吧?他穿戴變了,身材也變了,沒怎麼變的是那張臉,還有
那令人擔憂的性情。他對我說:耳朵,是你嗎?聽聲調好像他
剛從地獄裡爬出來,好像他剛剛爬出來又得馬上爬回去了】
二少爺是很可憐的一個人。
這是第三十九架了吧?
孩子,你坐過鳥嗎?
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忘記告訴你了。洋人穿過柳鎮碼頭的
時候,東街口上的婿婦們一陣騷動。有個穿粉衫的娘們兒呀地
驚叫了一聲。她不是黑鷹,她叫白馬。她說那句話的時候風騷
地扭來扭去,好像孫悟空躲在她後邊,要甩金箍棒把她給支起
來了。
封建社會怎麼樣!
女人就是女人。
女人屍/J’很一多名堂的。
她說:好一根洋氈氈】
去吧,祝你睡個好覺。但願你早晨來看我的時候,我還活
著。不管怎麼樣,有意思的事情還在後邊,我要下功夫幹到底口
去休息吧,不要為女人的一句話害羞了。
幹真萬確,那是她的原話。
我累了。
3月2日錄
榆鎮在兩道山嶺後邊,是個萬畝大小的盆地。盆地裡的河
叫烏河,水不深,可水急,只能走木排和竹排,不能走船,多
輕的船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