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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花吃罷晚飯連碗都沒洗,當著我的面,躺到炕上發起燒了。我進進出出中窯好幾回,伸了好幾次手,也沒敢把手掌或手背貼到她額頭上去。爬了兩道坡,下過三趟溝,我才在前溝石畔上喊來了隊裡的赤腳醫生。榆花男人在溝口土壩工地上看農具,夜裡不回來。這個“悶葫蘆”,照看洋鎬鐵鍁老钁頭還有膠輪車,真是一個頂倆的好材料——他是扛了那杆沒子彈的762去的。不知他開啟三稜子刺刀了沒。我想象他會的——一會兒扛在肩上,過一會兒便端在手中,溜溜噠噠,一晚上淨圍著那些農具轉圈圈。那你就好好轉吧,榆花沒事,有我呢,不就感了個小冒嘛,燒燒有啥,在太陽穴拔一火罐子,捉住她一隻手,讓大拇指和食指呈八字張開,卡在她另一隻相同的位置上,在拇指尖下面找準那個叫作合谷的穴位,紮上一針,捻幾下,再抓副湯藥,不出一晚上,活靈活現,我有把握讓她依然是個像沙娜一樣的女人。

沒想到赤腳醫生也是個女的,初中畢業不到二年,比我懂得的穴位還多,但基本同我心裡盤算好的套路一樣。她讓我跟去她家抓藥。我來回不到二十分鐘,就把幾味草藥和一些退燒的藥片給取回來了。煮好服下,打發走赤腳醫生,我坐在炕沿上等著榆花退燒。熬到後半夜,她的燒好像還沒退。我拿起赤腳醫生留下的體溫計,捏住沒水銀那頭,用勁甩了幾下,見那根細線退至紅色刻劃下面好遠的地方了,這才解開榆花的外衣,抬起她的胳膊,在紅牡丹布背心的邊緣放進去體溫計,默數了六六三百六十下自己的心跳,估計夠時間了,抽出來一看:仍然三十九度五。我有些沉不住氣了。根據榆花有氣無力介紹的症狀,我懷疑她得上腦膜炎那病了。可赤腳醫生家沒有黃胺針劑。即便有,我也不敢讓她打。這種針我知道,用錯了會出人命的。榆花一身汗都沒出,但一個勁說心裡熱,肩上背上哪哪都熱。她埋怨過我好幾回,嫌我往灶裡使勁添柴火。其實我沒有,中窯這幾天根本沒生過火。是榆花自己身體燒得不有些招架不住了。我很著急,在地上轉來轉去,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就對榆花說,不行,不行,我得去工地把你男人叫回來!榆花免強笑了笑說:“不要,天明瞭再說。給我涼一缸子水放到炕頭,你趕緊回窯睡去。”

當我獨自一人,坐在偏窯的杏木炕沿上,突然間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虛,不,準確說是恐懼,充斥在這孔從土山中挖進去兩丈許的洞穴,攫取我的全身:榆花真要得了腦膜炎或別的什麼怪病,我該怎辦?她幾乎是我在苗家溝唯一的依靠啊。在黃土山巒擠壓下死一樣寂靜的這個院落裡,我聽不見狗叫,聽不見雞鳴,就連平時肆意鬧騰的兩隻大老鼠,也不知率領子女鑽到哪個窟窿裡去了……轟轟的河水只是久遠的記憶,開山的炮聲是吹進天窗撩動發稍那微微的震顫,彷彿生命的體徵正在離開我十八歲的軀體,順著這條二十里長的深溝,在距離溝底龜裂的白泥板一米八二的上空,朝黑龍潭、青磚瓦院、天空、東邊那個方向蕩去……我掀起門簾,衝進黑暗,繞過炕上躺著榆花的中窯,躍過兩個碎石陡坎,跑上窯頂,站在大榆樹下面……我為什麼要站在這裡呢?孤獨、疑慮、耽心、恐懼?正下方窯洞裡躺著的人?後溝亮開胸襟的瘋子?本該戴對玉鐲子的一雙手臂?是?不是?那你又為什麼背靠老榆樹,面朝東方,仰望黢黑的夜空唉聲嘆氣?你為什麼呢?……不知道,你不知道啊,你這憂鬱的,落單在沙漠邊緣的青年。

你不能回偏窯去睡,得下去,到榆花身邊去,儘管天就要亮了。 電子書 分享網站

(21)高某人,你能算是個好男人嗎

我還沒跨進中窯的門檻,就聽見榆花叫我快進來,坐到炕上來。她側臉對我說:“沒事了,好了,不信你給我再量一次?呵呵。”我走過去,坐在杏木炕沿上,沒費一點勁就把掌心貼上去了。果然,額頭溼溼的,涼涼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