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頓喜慶酒,村裡人或許已經習慣了喝這樣的酒,就替代了婚禮和婚宴,他們像一群狗一群狼在那裡爭搶。就在那時刻,我覺得人世有許多人其實並不是人,就是野獸。他們叫囂就這一罈酒嗎,王保宗買的那個媳婦是癱子在地上爬哩,也喝了三壇酒的!黑亮說還有還有,慢慢喝,不喝醉誰也不能走啊!王保宗卻說你光打得炕沿子響還好意思說別人?說王保宗的就說我那要那麼將就,我就把它割了!兩人吵起來,王保宗在挽袖子,黑亮忙說打通關打通關,便先從笑話王保宗的那人開始,一下子倒滿六盅,要六六順呀,吼叫著划拳。黑亮的拳技不行,六拳輸掉了四拳,但他喝酒實在,喝完一盅還要把盅子翻過底讓人看著沒剩下一滴。通關只打到一半,口齒不清起來,讓一個人代他喝,那人說:你酒量不行我代,你要沒那個本事了老哥也代出力!一片鬨笑。就有人笑著笑著噗地吐了,汙穢噴在了對面人的臉上,被罵道:你狗日的粉條不咬?!一根粉條是拴在了那人的耳朵上。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晚上的,村裡人已經喝醉了三個趴在地上吐了一陣就不動彈了,狗去舔,狗後來也醉了,臥下去不動,沒醉的人還在繼續喝,喝光了兩壇再開啟第三壇,要把自己往醉裡喝,我便觀察著窯洞,謀算著如何能逃出去。
這是一孔很大的窯,寬有五米,入深十五米,窗子後邊就是炕,橫著能睡下六七個人,炕壁上釘著木橛,架了木板,上邊放著不知裝了什麼的瓷罐,高低粗細竟有十三個。挨著炕過去是一面木櫃,櫃上放了插屏,兩邊是各式瓶子,瓶子裡插著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一個雞毛撣子,好像從來沒用過,上邊迷了一層灰塵。櫃子旁邊堆著幾個麻袋,鼓鼓囊囊裝著糧食或衣物,袋口用繩子死死扎著。再過去是一隻木箱。窯的中間應該是接待客人的地方了,有一張方桌,兩條長凳,方桌黑漆漆的,上邊放著一個青花茶壺,一個青花小缸,黑亮在壺裡盛滿了涼水,叮嚀過渴了就喝,小缸裡有白糖,放上糖了喝糖水。桌後的窯壁上掛著兩個木頭鏡框,一個鏡框裡裝著一枝花,一個鏡框上繫著黑布,裡邊是一個女人的照片。鏡框裡裝花我不明白是啥講究,也認不得那是什麼花,而那個女人的照片,眉眼一看就是黑亮的娘。他娘肯定是死了,卻在看我。我把黑布拉下來遮住了他娘。往窯頂上看,沒有天窗,窯後還有了一個小窯,我往小窯去,桌子撞了我,櫃子角也碰了我,我突然想到了這些木做的傢俱就是樹的屍體,我就在屍體堆裡。小窯裡全是甕,甕甕都裝著苞谷、蕎麥、穀子、豆子,然後就是蘿蔔、白菜、土豆。但沒有後門。整個窯出進只是那窯門,我拉了一下門,門是從外面掛了鎖,就試著推窯窗,窯窗是那種揭窗,可以推開一半,但要推開就會有響聲,我把茶壺裡的水淋澆在窗軸上,窯窗就慢慢推開了。
我噗地吹滅了煤油燈。
靜靜地觀察著外邊的動靜,酒仍在喝著,又有幾個人趴在了地上,而另一個在喊這個又喊那個,滔滔不絕地評說著村裡的是是非非,旁邊的就說:你說話麼,打我幹啥,手那麼重的?!那人又拍打著,說:我給你說話麼!被拍打的說:再打,我就燥了!又有人說:猴子你喝多了,話恁多的!猴子說:我喝多了?我哪一句說錯了?!我把窗推開了,用撐窗棍撐住,呼了一口氣,先伸出頭了,卻無法爬出去,便收回頭,擰過身子,把腿伸了出去。我一直得意我有一個細腰和一雙長腿,但腿伸出去了就是腳挨不著地,窗臺擱住了腹部,使勁一用力,胸罩帶就斷了,衣服也撕下一道口子,肚皮子就像被鐵鉗子夾住了一樣疼,但我終於是鑽出來了,立刻縮身貼伏在窗根下的黑影裡。
喝酒的人誰也沒有發現我,有人在說:這酒怎麼越喝味道越淡了,是不是黑亮在酒里加水了?黑亮沒說話,有人說:你喝醉了,嘴不是嘴了。那人把下嘴唇拉得老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