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想法國的俄國趕了出來,他們來到上海,過流浪的生活,在心裡懷著對法國的嚮往,和對過去在俄國嚮往法國、製造法國情調的好日子的雙重懷念。他們不學做生意,不為生活艱苦奮鬥,不放棄貴族風花雪月的生活方式,在淮海路開真正的西餐館,在有錢人家裡教授訓練有素的鋼琴和芭蕾,在工部局的交響樂團裡演奏出第一流的西洋古典樂,使這支樂團成為世界十大著名樂團。他們在岳陽路上建造普希金銅像,在麗娃河邊當陪笑的女招待,對客人訴說一段公主的短暫歷史,透過許多感傷墮落但頑固優美的景象,是他們,最後把那種對西方的懷鄉病永遠地固定在上海租界文化的中心和上海人對自己習慣的生活方式的堅持之中,即使是在最禁慾的年代都不能泯滅。
由於上海地鐵施工,紅磚尖頂樓房前面的花園徹底消失。六十年代時,童年時代的我在路過這裡的時候,曾經看到花園裡種滿了紅色的玫瑰,我認識玫瑰花,就是從這個如今消失在地鐵站口的花園開始的。
華亭路(4)
從五十年代開始,至六十年代的*之前,這裡一度人去樓空,後來由人民政府徵用、出租給中國人的華亭路上,出現了一排由洋鐵皮搭建起來的舊貨店。舊貨店裡光線昏暗,堆放著許多舊式的傢俱和西洋的餐具以及什物。高高的櫃頂上放著白底藍花紋的法式餐具和大水罐,是那種老式的放在臥室裡的水罐,裂了長長的發黃的一條紋。角落裡還有舊鋼琴,乘人不在時,小孩偷偷開啟琴蓋,發黃的白鍵是用象牙做的,散發著一種往昔沉默不語但經久不散的氣味。當時住在華亭路附近的孩子都喜歡去舊貨店玩,特別是那些少有玩伴各自為政的小孩,這舊貨攤是他們的博物館和幻想地。我在當時也屬於這樣的孩子。那裡的許多東西,是作為租界的上海向作為新中國一部分的上海的過渡中戛然而止的生活方式,被請進洋鐵皮的舊貨攤的,包括那些沉重的、有著鑄花的長柄刀叉。接踵而來的*,像一根巨大的手指,又將洋鐵皮的舊貨攤輕輕抹去。
同樣在華亭路上流連度過童年的王姓小姐,回憶她有限的童年記憶時,最深刻的也是華亭路舊貨攤,她常在舊物中猜想著這裡發生的事和用過這些東西又消失了的人們,那種童年經驗是特別的。
住在華亭路東北側不遠的王先生,在當時還是一個喜歡拍照片的男孩子,完全不曾料想到二十年後,他會以一個攝影家的身份,去拍攝出版一本介紹租界建築的著作。在街道上,孩提時代的王先生遇到一位整潔的老先生,攀談之後,老先生請他到自己家裡吃了一餐飯。王先生至今還十分感慨那餐飯。當時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可吃,只有一塊紅燴肉,豬肉還是牛肉他不能分辨,但在盤子的兩側,老先生很認真地放上一副老式刀叉。貧寒卻正式的西式午餐對王先生日後有怎樣的影響,使他騎車走遍上海大街小巷,去尋找和探索租界建築的面貌?王先生在接受採訪時表示“那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執著的情感”。王先生開始拍攝撥開滿竹竿衣物和滿陽臺舊物的租界建築了。雖然裡面包容著五戶六戶人家,寬大的走廊由於堆滿什物以至於行走艱難,但外表它們不能破壞的遙遠華麗的歐洲風情,成為王先生心中的風景。
1966年失去了洋鐵皮舊貨攤的華亭路當真是荒蕪了,一入夜四周不見什麼人影,禁慾的時代裡只有無處可去的情人到這裡來偷偷親熱。有著卵石外牆的三層樓房,底樓的窗臺緊貼地面,在七十年代時看上去,宛如洞穴的出口。只是我們無法考證這是建築上的一種風情,還是由於上海地質疏鬆,老房子逐漸下沉的緣故。在那不尋常的矮窗裡面,行人常常能夠聽到用一把小提琴或者一把大提琴演奏的海頓或者貝多芬的比較簡單的樂段。那種樂聲遲疑蹣跚地在華亭路的黃昏時分踱步。
住在華亭路東南側不遠的徐先生在他家的大花園裡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