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黑衣服,配戴著許多鑽石首飾。
鑽石這樣東西最古怪,冷艷、閃爍、夢幻,能夠真正把一個女人的容光襯託到一個新的境界。
她喜歡鑲得很累贅的古董首飾,但她穿得簡單,看上去很順眼。
我叫妹妹看她,「怎麼樣?是不是全城最美的?」
妹妹笑說:「城裡有許多美女是不出來走動的。」
「有這樣的美女嗎?豈非錦衣夜行?」我問。
妹妹笑,「金絲雀有時候不可亂跑。」她提醒我。
「這一位也是別人的金絲雀?」我問。
「她是何老三的外室,最近何太太病得厲害,她便跟著老爺出現。」
我點點頭。
難怪,她雙目有呆木與厭倦的神色,不容易看出來,但留意一下,還是注意得到。就因為這樣,她另有一種矜持的樣子,與那眼珠子轉得掉出來的小舞女大大相異。
「……你去不去?」妹妹在說什麼。
「嗯?」我問:「什麼去不去?」
「我在問你!瑪姬明天結婚,你去不去?」
「不去,我累得慌。」我說:「想多睡一點。」
「上午睡夠了,下午可以到三嬸那裡吃飯。」妹妹說。
「三嬸又是怎麼回事?」
「三嬸生日。」
「她認幾歲?」
「誰敢問。」妹妹抿嘴笑道:「大約四十一、二吧。」
「四十?她會把你殺掉,她頂多希望你說她三十二。」我說:「再聰明的女人在年齡上頭還是神經兮兮的。」
「其實一眼就看出來了。」妹妹感喟的說。
「睡醒就去,睡死了就不去。」我回答她剛才的問題。
「當心媽媽罵你,」妹妹說:「說話沒點正經。」
這樣的罪名我背著已經有很多年了——說話沒正經,做事沒正經,做人沒正經……
生活真令人失望,悶悶悶,太悶了。天氣好,坐船,天氣不好,吃飯,去舞會,大夥兒大眼對小眼,硬碰硬原班人馬,偶而有張新面孔,幾乎必然的,一定是電視臺的小明星,半年就這麼胡混著過去了。
我打一個阿欠,找個籍口提早離場。
外頭在下雨,空氣有種膩答答的味道,一地的汽油虹彩,我深深嘆口氣,不知不覺,回來已經有半年了。
要走的時候,愛倫娜無論如何不相信。
「你父親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我們最多不用他的錢!」
愛倫娜是混血兒,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一雙眼睛是深棕色的,長發如瀑布,但面板如牛辱。我們走了兩年,談及婚嫁的時候,父親發慌,下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家。
混血兒?洋女?不可能的事,玩是可以的,結婚?不要開玩笑。
在愛倫娜來說,屈服於任何事,都是愛得不夠,我也認了這一點。可是沒有父親的救濟,而叫我留在歐洲,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叫我出來找一份年薪約三千鎊的工作,淨受洋氣,也是沒有可能的事,我拖延半年,越來越害怕,終於還是回來了。
愛倫娜蒼白著臉說:「我一生都不要再見你。」
我也沒有抱著再見她的心情。感情這種事,完了便是完了,無法再走回頭。
回到香港,才發覺潛意識中,我愛愛倫娜,比我自己知道的多。
父親見我一個人回家,很漂亮的處理整件事,他連提都不提,就當愛倫娜不存在,但我不能夠。
我的夢魂常常飛回去歐洲,看到愛倫娜只穿著薄衣,坐在初冬的窗臺,窗外白濛濛一片,而她捧著一杯熱茶喝,牛辱般的面板,黑瞳孔,腫腫,如剛哭完,猶如一張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