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了。
不過,紅寶石麵包房還在原來的地方,原來的紅白方格子桌布已經被洗得起了球,但還用著。每逢星期四早上,聖約翰大學校友的早餐會還在繼續。只是在早餐會上,老人們越來越少,即使來參加,也越來越沉默。陪他們來的子女,成了談話的主力。一個寒流將要到來的陰霾星期四早上,我坐在早餐會旁邊的桌上看他們,還像從前一樣,他們選在一個角落裡,將小桌子拼起來,桌子上的羊角麵包和本地產的笨拙不鏽鋼奶壺,讓我想起十年前的情形。老人們沉默地喝著咖啡,他們頭髮已經花白的子女們就臺灣麵包房的蛋糕價錢高談闊論。
1931’S咖啡館也還在原先的舊公寓大樓底層開著,大致保持了原來的裝飾藝術風格,一直武裝到小小的衛生間。只是,這些年以懷舊為號召的咖啡館多不勝數,它便沉寂下來。當年,它在茂名路上發出第一聲對舊世界的呼喚,現在,這個街區的馬路上到處都是小小一開間門面的精緻店鋪,都以上海本地人清淡精緻的懷舊口味裝飾起來,抗衡淮海路上的美式大商廈。以1931’S咖啡館為圓心四散而去,周圍路路都是旗袍店,鞋店,小畫廊,舊傢俱店,小餐館,形形色色的A貨鋪子,上海菜餐館的菜譜裡有小黃魚湯餛飩和油燜筍,老公寓裡進出著四十年代的舊中產階級。過了復興中路的紅綠燈,就是一家上海人開的爵士酒吧。滿店堂用的,都是復原的三十年代西式傢俱,連壁爐和樓梯,門和地板,都是一一從拆遷的舊樓裡找來的,生生地在單調的簡易房子裡裝飾出一箇舊日上海。
我就在附近住,每次在傍晚時分,看到那小小一開間的咖啡館瀉在人行道上的燈光,都想起在裡面吃薺菜筍絲年糕的那幾個小時。周璇的歌就攪拌在年糕的嫋嫋熱氣裡。後來,鳳凰衛視來做作家訪問,也把那裡當採訪的場地。許戈輝以為我十分喜歡這地方,但我卻好像並不是這樣。要喜歡一個地方不容易,也許它只是有趣。還有一次,我在那裡喝了鹽汽水——我小時候夏天的蘇打飲料——五十年代後漫長海禁時代的上海可樂,完全沒有咖啡因的樸素飲料,再加上一點劫後餘生的異國情調。從那裡的窗上,能看到南昌大樓,那是1929年建造的著名的裝飾藝術公寓,即使多年失修,門廳裡停滿舊腳踏車,住戶們只能側身而過,給傭人們的樓梯更是堆滿棄物,好像幾十年來都不曾清掃過,但它的表面,仍洋溢著喧囂明快的現代主義遺風,甚至連粗魯的白色空調外掛機,都不能破壞它鍍金時代強烈的物質主義精神,那種樂觀和炫耀。
咖啡館十年記(2)
在我看來,一個人對年少時光的眷念,和一個市民對自己城市過去的懷想,是富有意味的,並飽含著價值判斷的感情。在通常口岸城市的文化背景下,這種感情如同歷史真實和豐富的細節一樣。探索這種感情,不光可以因此而探索這個城市,同時也是探索自己的途徑。它因此而吸引了我。這種感情還很容易被誤會,這是後來我才懂得的。十年前,我以為魯迅罵施蟄存“洋場惡少”,黃宗江稱讚姚克“洋場良少”的時代都已經過去,現在我知道也許並不是這樣,價值觀的衝突還在繼續。而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價值判斷中的文化意義會被物質主義大潮淹沒,一切都因為標上了價錢而庸俗。
十年後,我再去一一探訪那些原先我寫過的咖啡館,才發現自己竟也好久沒有到這些地方去了。還是一出太陽便暖得令人不知季節的冬天,還是街上的行道樹枝光禿禿的在半空中縱橫交錯,搖晃著發黑的懸鈴,我的老理光相機已經報廢了,我從小長大的街區如今已是歷史風貌保護區,它的氣氛還是自命不凡又鬆弛頹唐。十年的時間,我都去哪裡了呢?
我去了陝西路口的一家星巴克咖啡館。在那裡我讀完了一些書,包括奈保爾的幾本遊記和庫切的小說,他們是我喜歡的作家,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