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路上的喧鬧起來,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公車終於滿載乘客慢吞吞地進了站。他目送九月上去,貼著視窗揮揮手,然後在一陣發動機沉重的轟鳴聲裡,迎著金色的朝陽消失在車流中。
午夜的車行駛得飛快,帶著一陣風吹到他的面前。雙層,紅色的車身白條紋,鮮明得放佛不該出現在此時。投幣上車,發現車廂裡空無一人,司機朝他點點頭,眼神中似有些感激。他沿著盤旋的樓梯上到二層,這裡乾脆沒有開燈。撿了最後一排的靠窗座位,關好窗戶,蜷縮起來。靠背有些硬,但不妨礙擺出舒適的姿勢。
灰暗的街景不住後退,高架橋一座接一座,路燈將車廂照亮又變暗。轉過幾個路口,眼前的景色就已完全陌生,他迷失了方向。這時的城市,彷彿一個婦人。白天塗脂抹粉拋頭露臉,享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可是到了晚上,坐在梳妝鏡前仔細端詳自己,風韻猶存,但所剩無幾,青春和稚嫩已然全無影蹤,它們已經被廉價的化妝品灼燒殆盡。她調動面部肌肉做微笑狀,看到的是日漸加深的粗鄙與衰老,這一刻的靜謐和快樂,她根本沒有心思去欣賞。
擴音器響起來,司機帶著疲憊的語調問他在哪下車,他扯著嗓子回話去終點站。司機嗯了一聲,電流聲便消失了。他把頭靠在車窗上,震動不斷傳來,頭皮微麻,視野裡的電線杆、高樓和廣告牌也顫抖起來。樓群之上,淺淺的上弦月發出雪白的光,像把匕首不動聲色地穿行在雲層中。隆冬的夜裡,他發覺身上並沒有想象中的冷。
公車在郊外空曠的排程站停下,嘉羽跟著司機走下去,踩著瓦礫走進簡易房裡的休息室,因為他說他無處可去。幾句寒暄,一杯熱水,司機師傅拉下帽子的邊緣遮住耳朵,帶著嘉羽,這唯一的乘客再次上車。現在是你的專車了,去哪裡?嘉羽答道,終點站。
長久的沉默,司機把車開得飛快,嘉羽也只默然注視著窗外那逐漸掀起邊角的夜幕,偶爾有車燈劃破黑夜,也是稍縱即逝。開過最初上車的車站時,他看到遠處工地上依然燈火通明,身穿藍色制服頭戴橘色安全帽的民工準備吃早飯,他們排成長龍,瑟縮的手捏著鋁製飯盒。這是些生活在城市背面的人,而其他人都死了。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72節
嘉羽在街道恢復車水馬龍的狀態之前回到家,竟然看到梅紋在大門外等他。捲曲的長髮搭下來,但遮不住臉上的蒼白。嘉羽朝她聳聳肩,表示這樣的舉動很難理解,接著掏出鑰匙開門。
你還好麼?梅紋拉住他的胳膊。
你覺得呢?嘉羽把問題拋回去。
那至少可以找我,我陪著你,會好過一些。況且,我也需要一個人待在身邊。
哦,我的手機沒電了。如此拙劣的藉口讓他自己也感到不滿意,不過此時,他要做的只是將她支開——倒不是出於討厭,更不至於將對望熙的憤恨轉嫁到她身上——讓她離開自己的生活。任何多餘的說服和勸解都是種負擔,它們不是施捨,因為嘉羽清楚地知道他需要的不是這些;但接受的人卻必須像對待施捨那樣和顏悅色地伸出雙手,順從於別人的教誨和幫助,這是有教養和責任感的體現。
多麼神聖的字眼,面對珍愛的人,他願意毫無保留地賦予他們愛、美好、忠誠,可惜交換物卻是天災人禍,母親、父親、九月,無不如此。他開始懷疑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可以把握的美好。
尚平還沒起床,於是他們站在院裡等待。嘉羽低著頭,看到梅紋的鞋正對著自己的。人的一生是否將永遠在等待中度過?幼時住在工廠時每天中午等待母親下班,在醫院手術室外等待她被推出來,高中結束等待通知書從天而降,上了大學等待被愛,畢業前夕等待一張新的通知書。在美國的每一天,等待九月的信件、電子郵件、電話,等待她的生日好寄送禮物,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