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西西弗斯的新神話(3)
我掃幾下一回頭,不斷地去看剛剛掃完的地面又被新的雪再一次佔領。 我掃著掃著,一股沒有希望的疲倦忽然降臨到我身上,我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場沒有盡頭的考試或者勞役,永遠也考不完、做不完,它完全是T先生的一個陰謀、一個陷阱。我一下子想起了他所有的蠻橫、刁鑽、壓迫和對我的不公平,他不僅控制著我的分數和德行的評價,而且還控制著我的言論、我的思路甚至我的情緒,這一切實在太不公平了!我為什麼要忍受這樣的屈辱!我為什麼總是處於服從他的地位?像一個任人擺佈的傻瓜? 在那一瞬之間,我一下子把眼前掃不完的雪誇大地看成了我未來生活的一種象徵,一種命運。 直到這個時候,清晨我在家裡聽到離婚問題所產生的抑鬱和茫然的情緒,才重新回到我身上,完全地佔據了我。 那個時候,我自然還沒有讀過西西弗斯的神話。我上了大學之後,才知道了在古代的西方就曾有過一個傳說,諸神為了懲罰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然後讓巨石滾落下來,他再把巨石推上山頂,不斷重複,永無止境地做這件事。他的生命就是在這樣一件無效又無望的勞作當中消耗殆盡。但是西西弗斯卻在這種孤獨、荒誕、絕望的生命中發現了意義,他看到了巨石在他的推動下散發出龐大的動感美妙,他與巨石的較量所碰撞出來的力量,像舞蹈一樣優美,他沉醉在這種幸福中,以至於再也感覺不到苦難。當巨石不再在他心中成為苦難的時候,諸神便不再讓巨石從山頂滾落下來。 人類是聰明的。 這樣一種對於命運的智慧態度,是我後來才醒悟到的。 當時我站立在教室外邊雪地上的時候,被自己無邊無際的災難性的誇張與想象完全地吞沒了。 我站在那兒,忽然就哭了起來。 伊秋在屋簷底下抬起頭,望著我莫名其妙。 我哭著哭著,所有的新“仇”舊“恨”一起湧來。 已是中午了,我懷著對T和我父親所代表的男人的滿腔仇恨,衝進T先生的辦公室,站在他的面前。 T見我滿臉淚痕,疑惑又關切地問,“怎麼了,倪拗拗?”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撣掉我的頭髮、胸前和脊背上的雪渣。眼光中透出一股迷離恍惚的神情。 我不吭聲,死死地盯著他,彷彿那目光是鋒利的牙齒,可以咬碎他的道貌岸然與虛情假意。 T似乎察覺到我眼孔裡射出來的小刀子,繼續把手撫在我的肩上,關切地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忽然用力撥開他的大手,終於大聲地說,“我來是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他對我疑惑不解地問。 我憤怒地盯著他的臉孔,“我就是專程來告訴你……哪兒是私部!它在這兒,在那兒!” 我在他早年摸我的地方,“回敬”了他。 我十分用力地摸了他! T這個時候,表情驚訝,神態複雜。 當我想平息自己身體內部莫名的緊張和激動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其實站立在T先生面前紋絲沒動,我的手一直攥得很緊地垂在大腿兩側,並沒有抬起來過,也不曾觸碰過他的身體。我的兩隻僵緊的手,如同兩塊死去的石頭。 而上邊所發生的那一幕,不過是在我的想象中完成。 我這時才看見,在我的腦中,此刻正有兩個相互否定的人打算同時支配我,我陷在一片混亂之中。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手足無措。 當我知道我並沒有傷害著他的時候,我十分悲憤。我多麼鄙視我自己!我是一個沒有任何行為能力的人。一個不會還擊的人! 然後,我猛一轉身,就跑出了辦公室。 跑出學校大門,我並沒有徑直回家,我一個人在大街上來來回回亂走,過來往去的人群以及櫥窗琳琅的商店,我視而不見,全神貫注地沉溺在悲涼而雜亂的心思中。 整整一個下午,我在街上走來走去,昏黃的路燈燃亮了,晚霞默默地退到人家屋頂的後邊去,所有的宏偉建築和遊藝場所全都霓虹閃爍、光彩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