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終希望我學法律,出來當個律師,就像香港電視劇《法證先鋒》裡的男主角一樣,維護正義,扶弱抑強。可是那時候的我看來,律師們全都是些整天背《憲法》、《刑法》、《民法》、《婚姻法》、《交通法》三十歲便能禿頂的早衰男人,幫人打官司也只是死前掙扎的白白努力。
不好不好,我搖搖頭,我不能當律師,否則我可能會被悶死。
我爸沒給我明確的提議,就算想給,憑他酒過三巡,沉醉不知歸路的模樣,多半也給不了。他方一開口,濃厚的酒味便從內而外,如竄天雷一樣蹦了出來,在餐廳各個角落炸開了花,無處不是腥風血雨。
“兒啊,哥哥我跟你說,不管你上什麼學校,”他說得含糊,斷斷續續,如果我不是跟他生活了十八年,可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先給老子入了黨。”
他趴在桌旁一角,自言自語:“黨好啊,入黨好啊,當個公務員,風光,有派頭,光宗耀祖!”
我對公務員的理解是整天開著輛政府配的糖葫蘆(奧迪的四環標誌),東奔西跑,忙東忙西,日理萬機,做什麼都是不辭勞苦,可是自己忙完,往下一看,實際上什麼都沒幹好,全被下面人給糟蹋了。要是心壞一點的貪官公務員,那完全可以不勞心費力,只要拿拿納稅人的錢,收收下級的紅包,白天在上司面前裝孫子,晚上在豐乳肥臀的下屬的床上裝老子就足夠。
我嚥了咽口水,一來是安撫內心的不安,二來是平息青春期對上床這事的□□。
不好不好。我還是搖搖頭。
最後,我學了醫。
那時候我剛滿十八週歲,我以為學醫出來就能當醫生。那樣我可以穿著白大褂,廚師扮相,正義凜然地給患者診病開藥,運氣好的時候能起死回生,運氣差的時候最多叫做大勢已去,迴天無術,然後假裝同情地安慰家屬,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等到工作年歲長了,五六十歲混到一個專家,對別人指手畫腳,讓小年輕們幹這幹那,儘管自己屁也不懂。這樣的生活,我勉強可以接受。
填志願的時候,我爸問我,要是志願填得不好,被退檔到不好的學校,要不要復讀。我很詫異地看著他,他臉上褶子加起來的總長度可以繞屋子一圈,尤其是額頭和眼角,慘不忍睹。我想一定是我高中三年,他操心過多。
“復讀個籃子!”
人生這麼複雜的東西怎麼可能被一個小小的高考改變太多,最多影響我接下來幾年的光輝歲月,當然也可能是操蛋的生活。
那時候我不知道,我這個思想領先了社會整整二十年。
晚上我偷看木槿的志願,雖然專業不同,但填的學校跟我一模一樣:天津——康復
揚州——英語
徐州——臨床醫學
我心中暗笑,這王八犢子離不開我。
“你敢看我的志願!”
我被木槿的聲音嚇得楞神,呆如木雞地立在地上,頭也不敢回。只能聞到窗外的棗樹、桂樹,飄來的棗香、桂花香,還有青蛙癩□□□□時候的腥臊味兒。我從來弄不清楚這些東西的成熟時間,因為我一年四季都能聞到。這也是相當奇怪的。
木槿的身影在僅有一盞檯燈光線的黑暗裡晃盪,倏忽出現在我眼前,怒瞪我一眼,扯出她被我按在手下的志願單,氣沖沖地甩門而出。聲音吵醒了睡眠輕淺的媽。我媽穿著睡衣,步態不穩,明顯睡得不深,醒得不透,問我什麼聲音。我說風太大,窗戶沒關,門被吹得狂亂。其實窗戶是關著的,但她不夠清醒,“哦”了一聲又回房睡了。
我接到錄取通知的那天天氣最是炎熱,棗樹被曬得低胸垂背,我想給它們澆點水降溫。我挪到門前,開門便迎上一股熱浪,於是乎,我關上門,不再過問兩棵棗樹。屋裡空調風景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