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粥的香,肉糜湯的香,簡直把城上的人饞死,喉嚨裡恨不得要伸出一隻長長的胳膊,伸到城下這些眉開眼笑的人手裡,搶過好吃的粥和湯來自己飽腹。可是背後還有上司明晃晃的刀槍和命令,只能在心中罵娘了。
越來越多的廣陵百姓被放出城門,楊寄那裡也有幾個將官擔心放出奸細來,楊寄漫漶一笑:“現在重的是破心之術,他有沒有奸細,我沒啥好怕的。”
楊寄騎著馬巡營,遠遠地看他們,那些百姓一個個過去,只覺得個個身形消瘦,面黃肌瘦,吃東西時狼吞虎嚥。饒是這樣,還是有不少嬰兒被棄,路上時不時傳來嬰孩的哭聲,楊寄下馬,果然不遠處的草叢裡,就是一個破破爛爛的襁褓,抱起來一看,裡面是一個嬰兒,瘦得看不出月齡,只是竭盡全力地哭,嗓子已經啞了,哭聲也細細得如小貓一樣。
楊寄心裡突然一酸,小心搖了搖襁褓,四下扭頭問:“出來的人中,可有哺乳的母親?”
新產婦或有嬰兒的母親是有,但餓到那個份兒上,都沒奶。一個百姓奓著膽子用廣陵的口音說:“養不活的!城裡這麼大的嬰兒,大多扔掉了,大的都養不活,何況小的!”
“扔掉?扔掉以後呢?”
那百姓嚅囁著,目光躲閃,最後抱頭蹲下來,連聲嘆著“作孽”。
四圍一片寂靜,他不必說,人們也可以猜,猜得對不對不知道,但這樣瀰漫著的痛楚已經散開了,所有人鴉雀無聲。那些啃著幹餅的百姓,茫然的目光投向楊寄——這位有著諸多傳說的“白虎煞星”,看起來那麼仁義慈和。
楊寄喉頭“嘓嘓”地動,什麼也不說,鐵青著臉上了馬,遠遠地望著廣陵城,幾回抖動著嘴角像要說什麼,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誰都不知道,夜間的他在防護周密的帥帳中淚如雨下。他餓過肚子,他有妻子,他有孩子,他上戰場面對過死亡,他感受過命運不公給自己帶來的沉浮、恐懼、無望……這些艱難,他都懂。此刻,他是可以把持這些人命運的人,但是這樣的權力下,他也發現自己做不了。如果停戰,廣陵城必不下,如果不能奪取廣陵,將來往建鄴去的時候,背後總梗著一個對手。他再一次想起沈嶺告誡他的“心狠手黑”,咬著牙告訴自己,這是成大事者必經的路徑。他必須對廣陵城內的那個地獄視而不見——哪怕,他是可以拯救他們於水火的那個人。
晨起,他的臉上又恢復了漠然。三軍操練的時候,他故意說:“出城的百姓,便算是投誠,願意去歷陽或京口暫住也行,願意跟在軍隊裡吃點軍糧也行。”他抱著昨日的那個嬰兒,已經奄奄一息,卻又頑強地一息尚存,楊寄滿臉憐愛,吩咐手下再熬些米湯來喂,抬頭說:“誰無父母子女?徐念海不降,是私心太重的緣故,百姓和士兵都餓斃了,只怕他尚有魚肉!”
眾人目中便閃爍起仇恨來。
卻說皇甫道知,親自站在石頭城最高的雉堞上,在光線最好的一個清秋正午,能夠望見長江對岸的景色。風景不殊,而山河迥異。隱隱看得見明媚的紅色旗幡連綿地掛在江對岸的城牆頭。大地山河一片赤紅,那是楊寄的顏色。而皇甫道知面如死灰,下城牆的臺階上,居然憑空給絆了一跤,腳腕崴了,只能叫侍從背了下去。
他手上還有十萬會稽兵,基本是他私人的部曲,要是交出來和建鄴本身的十萬護軍一起抗擊楊寄,也不是完全沒有勝算。
可是堂堂的建德王,此刻只能狼狽地坐在石頭城牆下的一隻小馬紮上,邊由著侍從小心地為他揉腳腕正筋骨,邊茫茫然舉頭四望,碧雲天上,大雁北去,叫聲自然地帶著幾分淒厲,他怔怔地獨自發了半天呆,直到聽見那個為他正筋骨的小侍衛說“好了”時,才沒頭沒腦來了一句:“我若破釜沉舟,與楊寄決一死戰,是否還能有三五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