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支隊長是個六十出頭的人,甚至打趣道:“看新換上的這一套,還真像個新郎官咧!”
大家都笑了,只有老林嫂正襟危坐,於而龍看得出,她對縣委副書記只是一般的應酬,泛泛的來往,不像水生表現出強烈的興趣,面露對上級的如慕如渴的馴順之情。
為了表示有禮貌地恭聽,於而龍點燃一支古巴雪茄,在嫋嫋的青煙裡,那個拘謹的老媽媽,變成了一個候補的游擊隊員,一個生龍活虎似能幹潑辣的大嫂;而正高談闊論他十年來景況的縣領導人,卻成了當年那位膽怯木訥的小夥子。哦!那兵荒馬亂的年頭裡,普遍都存在著營養不良的又黃又瘦的氣色,而他,從縣城來的高中生,就更明顯些。
呵!青黃不接的春三月,也是游擊隊難熬的日子啊!
“咽不下去嗎?哈哈……”
老林嫂毫不客氣地打趣她丈夫的助手,那個年輕人正苦著一副臉子,吞嚥著糠菜糰子,說實在的,不光他,誰吃都要拿出一點毅力才行。
“看你這樣子,倒像是吃藥,小夥子,你來參加支隊,趕上了老天出日頭,好天氣啦,不管好好賴賴,頓頓都能揭開鍋。開頭兩年,能吃上糠菜糰子,就像吃魚翅海參席啦!”
心地和善的老林哥馬上過去給王惠平解脫窘境,拉走愛管閒事,言語賽過快刀利剪的老婆:“算啦算啦!倒好像你吃過海參席似的,我問問你,海參啥樣子?”
“你知道?”老林嫂反唇相譏。
“我當然知道,海參和花生一樣,是在海里長的花生。”老林哥很自負地說。然後,悄悄地往那三個兜的學生裝口袋裡,塞進兩塊米飯鍋巴。那時,這只是重傷員才能偶爾享受的優厚待遇,大概越是艱難困苦,人們的同情心也越強。
於而龍想起王惠平,當年圍著老林哥轉,甚至在戰鬥中,也寸步不離,都成了笑柄。現在,侃侃而談的語言、坦然自若的神態、不亢不卑的氣派,使舊日的支隊長覺得,此人胸有城府,已經過分成熟了。難怪如他所說,十年來是在領導崗位上“賴著”——一個用得多麼古怪的字眼,“賴著”,可也得有點子本領啊!別人有上有下,有起有落,而他只不過是有時分工多些,有時分工少些。現在大概管工交,他說:“我真希望步支隊長的後塵,具體抓一兩個工廠,搞些實際工作……”
於而龍挺有耐心地聽著,數十年的領導生涯,使他練就出一種本領,一面環視著堂屋裡的陳設,一面盤算著副書記,經過一番迂迴曲折的戰鬥,到底要亮出一張什麼底牌?
擔當多年領導職務,日久天長,形成一種習慣,只要對方一張嘴,必須立刻判明來者的意圖,而且馬上準備好答案。
但是於而龍這一回失靈了,像他那緯宇叔一樣,不可捉摸的因素太多了,因此在心裡嘆息:或許是老了;或許是久不在臺上,此道生疏了,於是偏過臉盯看著東壁上掛著的一幅油畫,不再思索那副書記費解的問題。大概昨晚來到,屋裡燈光暗淡,不暇細看。現在,他才發現原來是於蓮的作品,很可能是那年回石湖時畫好留下的。畫面上的主要人物,是那位撫養過她的乾媽,正吃力地拎著一桶水,從湖岸走回來。因為是逆光,那臉部表情現出沉重艱難的模樣,但背景是異常明亮的,碧綠的垂柳,和從柳枝縫隙裡露出的煙波水光,非常耀眼。他女兒可能受了西班牙畫家戈雅和俄羅斯聖像畫的影響,色彩濃豔,對比度顯得那樣強烈。在滿屋土色土香的傢俱和農具中間,這幅油畫實在有點不倫不類。他望了望端坐著的一家之主,又比比畫中十多年以前的她,老了,確確實實老了。
她對縣太爺的叨叨,根本沒往耳朵裡去,或許,人的本能,對彈得過多的老調子,耳神經有種抗拒的自衛力量,所以顯出一副漠不關心、置若罔聞的樣子。
王惠平話鋒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