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一刻,他方才明白,他終究還是沒有找到一個容身之所。或者說,草原可以接納的只是烏瑟人周景宵,而不是大梁人周景宵。
但他究竟是烏瑟人還是大梁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大梁告訴他,他是養不熟的蠻夷,烏瑟告訴他,他是虛偽軟弱的南人。
舅舅沒有想過竟會被他拒絕,臨走前看他就像在看一個叛徒。
你從前是如何被那些南人欺辱的,難道今日竟忘了?!況那十六州的百姓如何又幹你何事?
都說南人滿嘴仁義道德,我今日方才見識到,你骨子裡果然還是流著他們的血!
所以難道是他做錯了嗎?
他只是天生下來身體裡就流著兩種不同的血,偏偏他們彼此仇恨。
其後數日,武宗晏駕,三皇子勾結烏瑟反叛,皇長子、皇次子加入奪嫡之爭,一場慘烈的殺戮後,京中血流成河,周景宵也扶五皇子登上了帝位。
他沒有選擇自己去做那個皇帝,是因為他想報養母的恩情,也是因為他終究不想與外祖父為敵。
但烏瑟大軍壓境,五哥初登帝位人心不穩,朝中也無人可用,萬般無奈之下,他只能自己披掛上陣。
繼父親之後,他終於還是失去了舅舅,失去了外祖父,失去了曾經以為的諸多親人
在戰場上,他目睹了無數慘絕人寰的光景,既有烏瑟大軍屠城過後留下的一地屍骸,又有風雪中被凍死餓死的草原婦孺。
很小的時候,周景宵記得自己問過養母,既然大梁和烏瑟彼此仇恨,為何又要議和,又要通婚,又要生出像他這樣不被承認的孩子。
養母告訴他,他不需要誰的承認,大梁人也好,烏瑟人也好,他就是他自己。而議和是因為假若兩族之間不再有戰爭,像他這樣的孩子也就能如常人一般,普普通通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
終其一生,他也只是希望能像個常人罷了。
雖然他最後還是成為了人人聞風喪膽的修羅,烏瑟人痛恨他,大梁人畏懼他,當他下令坑殺十萬烏瑟士卒,強行將所有烏瑟人南遷時,就連朝上的官員都罵他殘暴嗜血、毫無人性。
這一切他都不在乎,他也從未後悔。
只是除了今日。
慢慢地,停在半空的拳頭放了下來。周景宵鬆開涅古的衣襟,他站起來,好像一隻斷了線的木偶,渾身的力氣在剎那間都被抽空了。
涅古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痕,只是無聲冷笑著看著他,半晌,方聽他沙啞地道:
給我,三天三天後,我給你答覆。
眸色一沉,涅古正欲繼續出言相激,突然他的手再次斜刺裡伸出,一把狠狠揪住他的領口。
夜色中,那雙眼睛便如兇戾的惡鬼,幽藍中竟隱隱透出刺眼血紅,涅古本能地打了個寒噤,只聽他一字一頓道:
這三天裡,若你再敢傷她,我讓你滿門死後亦不得安寧,必掘其墓,鞭其屍,焚其骨!
這天夜裡,天又忽然下起雪來。
只聽窗紗外颯颯的一陣輕響,有那極小的雪霰子隨風捲裹著拍打上來,雖隔著厚重簾幕,依舊能看到一片銀裝素裹的白光。
若是在家中,既有這樣好雪,玉姝是定要去園中賞雪的。
或是一壺暖酒,或是一枰圍棋,周景宵與程海對弈時,她便在一旁觀梅掃雪,將那梅花上堆積的白雪全都收在甕中,留待明年便可釀上一壺極好的梅雪香。
有時她亦會與丫頭們在院中堆些雪人兒雪獅子,興致來了,還會笑著招呼眾人一道打雪仗。
每當這時,周景宵總要一面抬手將她身上的大狐皮斗篷裹得更緊,一面怪她不顧惜身體,但抱怨過後,卻還是笑著任由她玩鬧去了。
想到此處,玉姝下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