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視窗飄進來,她們喝了用紅草莓浸的酒,都有點微微地醉了。醉後的凱瑞,彷彿把憂傷都釋放了出來。她忽然想到刻骨銘心的愛情需要距離,有時甚至需要殘忍。她想起有一段時間讀史蒂文森的《騎驢旅行記》,彷彿看到史蒂文森在松林中過夜,渴望一個他所愛的女子在他身邊,那種想象真好。也許想象中的愛情,遠比現實好。
第二天一早,凱瑞上街為母親買早點。早上的空氣多麼新鮮,早上的世界多麼精彩。凱瑞正處在人世間的邊緣狀態。她以一個年輕女子獨有的純粹思索來消磨時間,時間像一團團雲彩在悠閒地流浪。
凱瑞看見一個盲人的柺杖在探路。她遇見這個盲人已不下十次。但這會兒盲人,忽然在路上停頓了下來。他側身對著凱瑞說:“我要到你父親常去的酒店喝酒,你父親在那裡等我呢!”盲人的聲音跌入凱瑞的耳畔,凱瑞痙攣地嚇了一跳。他是誰?凱瑞愣愣地站著,望著盲人的背影在人流如潮中,漸漸地變得模糊起來。凱瑞終於想起來了,那是父親的老酒朋友。父親活著時只要與他在一起喝酒,總是有說有笑的很開心。
現在,凱瑞買好了母親的早點。她想起父親與盲人喝酒的那個酒店,叫咸亨酒店。那些年父親在酒店裡喝酒的許多日子,惟一的陪伴就是盲人。盲人與父親總有說不完的話。盲人說到興致時,還會拉上一曲二胡。而父親也會快樂地哼上幾句京戲。他們一搭一檔,配合默契。父親非常佩服盲人瞎眼看世界的本領。有一個雪天,父親很晚很晚還沒有回家。凱瑞與母親就知道,他一定與盲人在酒店裡。事實果然不錯,父親正與盲人悄悄地談論國家大事、談論世事滄桑、談論無以名狀的無可奈何。雪花從窗外飄進來,落到了他們的臉頰上,他們便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當凱瑞與母親找到酒店時,他們已經喝得微醺,在雪地上像兩個玩童似地玩雪球。蹣跚的身驅,宛如跳著靈魂的舞蹈。
凱瑞想到這裡趕緊追上去,她很快來到咸亨酒店。然而咸亨酒店變成了咸亨酒吧,酒吧裡坐著的是年輕的男人和女人。凱瑞站在酒吧層層窗帷的皺褶中想,盲人會來這裡嗎?父親如果活著,會來這裡嗎?
“怎麼不會來這裡呢?凱瑞,他正在那張漆黑的酒吧坐椅上喝草莓酒!”一個聲音在凱瑞的耳畔響起,但她聽不清那是誰的聲音。凱瑞低下頭去,漆黑中忽然一雙堅實的大手,異常溫暖地抓住她的手。她顫慄地感到,那是一雙久違了的溫暖的手。父親,凱瑞多麼想你。父親,你在天國都好嗎?凱瑞恍惚在夢中一般。她想起那年父親“勞動改造”,在農村種草莓的情景。有一年暑假,她坐火車去看望過父親。一路上她長久地把頭伸向窗外,凌厲桀驁的風,使她彷彿聽到了昔日這片土地上馬蹄的踐踏聲。父親“勞動改造”的農村,是一個最偏僻的山村,四圍是山,環繞他們的是層巒疊嶂的綠色。父親就住在一間綠樹叢中的小木屋裡,開啟窗一股濃濃的紅草莓的氣息,就嫋嫋飄來。那是父親種的草莓,多麼芬芳的草莓。
父親當年告訴凱瑞,他種的草莓又紅又大,每年收穫時都給生產隊包攬到城裡去賣。父親那時只要看見城裡人吃草莓,就會情不自禁地想,這是我勞動的果實啊!然而若干年後,父親為自己在農村“勞動改造”種草莓,感到浪費了他的學術人生。他常說這是對知識分子的損失,也是對國家的損失。
現在酒吧裡的草莓酒香,正透過凱瑞的脊背爬進她的血液。她覺得五臟六腑,都被軟綿綿地浸在酒中了。呵,父親你再喝一杯這醇香的美酒吧!
凱瑞離開酒吧時,酒吧里正播放著《好人一生平安》。凱瑞雖然沒找到盲人,但盲人讓她回憶了父親,讓她重溫父親在酒店喝酒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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