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玉閉了閉眼,深深吸氣。徐徐吐氣,可是胸臆間某種猛然沸騰起來的東西,卻再也壓不下去了。是熱血嗎?在這冰冷宮禁中長大,看多生死傾軋之後,他竟還會有熱血嗎?
他苦笑,然後跪下,深深叩首,平整的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陛下,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一定要讓安樂嫁給容若?”
寧昭一怔,抬眼望他,眼神幽不可測,聲音帶點嘆息、帶點失望:“納蘭玉,你不該問這個問題。”
納蘭玉頭也沒有抬一下,依舊保持著俯首的姿勢:“臣不該問,但臣不得不問。”
寧昭眼中銳氣一閃而過,這個從來比任何人都明白進退、懂得事理,才可以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依然讓自己對他保持著恩寵,舊情不忘的人,怎麼竟會做出這麼愚蠢、這麼逾越的傻事。
“為什麼?因為你是右相獨子,當朝第一寵臣?”寧昭聲音帶笑,卻讓人聞聲心寒。
納蘭玉額上已有大滴冷汗滴落,卻毫不遲疑地大聲答:“因為我與安樂一起讀書,一起闖禍,一起長大,而今,她註定遠嫁,我無力阻攔,但至少我該為她求個明白。”
他抬頭,眼神堅定至不可思議:“若能全身自保,卻成了一個連自己都看不起的人,皇上會寵愛這樣的人嗎?就讓我也恃寵胡為這麼一回吧?”
寧昭沉默地著著他,這樣伏拜而屈服的姿勢,卻又是那樣堅決而不肯妥協的眼神。
以為他已長大,他已看透這人生、這宮禁、這世界,卻原來,他也依然是個和容若一般無二的孩子,依然似安樂一般,有著寧可碰壁,也不願放棄的執著。
十多年過去了,他竟依然還可以有一雙和當車一般天真的眼。
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一個六歲的孩子來到面前,那天真的呼喚、燦亮的眼神,至今猶記。
這些年來,他疼過他,護過他,也疑過他,忌過他,教導過他,打壓過他,卻在容若的一場說書,驚起諸人疑心後,不假思索地說:“不是納蘭玉。”
他曾真心真意愛護他、喜歡他,也曾視若無睹,看他毀掉自己的前程,更曾冷眼袖手,任他背上叛國之名,亦曾毫不動容,把他利用到極致。
而納蘭玉,瞞過他,欺過他,卻也不惜生死護衛過他,捨棄一切,想要周全包括他在內的一些人。
納蘭玉不是他最倚重的能臣,卻也許是這世間,最瞭解他內心的人。納蘭玉與他之間,再不能肝膽相照、心腹相托。卻是所有臣子之中,他私下相對之時,唯一不用自稱為朕的人。
納蘭玉瞞著他天大的秘密,拼了命保護每一個他想剷除的心腹大患,他也派了人監視納蘭玉的一舉一動,可是,當嫌疑和危難降臨時,在皇太后不悅且驚疑之際,他可以毫不猶豫她說:“不是納蘭玉!”
寧昭凝視著納蘭玉。忽覺一陣莫名地悲涼,他們這一對君臣,到底誰負誰多一些?只是再憤怒、再生氣、再疑惑的時侯,他也從不認為。納蘭玉會害他、會叛他。
他在皇太后不滿言語之後的挺身擔當,納蘭玉不會知道。他為保護納蘭玉,抹殺那一場兒戲說書帶來的隱患時手染的血腥,納蘭玉不會了解。就像無數次對納蘭玉的極盡利用之後,無數次看著案頭高高迭起,針對納蘭玉彈劾的奏摺時,他心頭忽然泛起的孤寂一樣,納蘭玉永遠不會明白。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輕輕一聲嘆息:“納蘭玉。誰不是神仙,就算是君王,也不可能同時顧全所有人,有所得,就必有所犧牲。”
納蘭玉也沉默了一會兒,才平靜地回道:“當被犧牲者不是我們自己時,我們才可以說出這樣輕鬆的話。”
這句話頂得太不客氣,就算降下大不敬的罪名也是完全合理的。
寧昭卻輕輕苦笑起來,莫名地,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