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個麻衣草鞋,被日頭曬得臉龐糙黑的乾瘦漢子,扯著脖子用力嚎出來的歌。然而正因粗糙,那歌中悲涼反而更直白醒目,他唱,「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
這歌曲無疑不合眾神的品味,似也不該由樂韶歌這樣的修士來吟唱。
所以當聽完這曲子時,眾神雖聽懂了其悲劇,卻都有些茫然。
「這又是什麼曲子?」
樂韶歌回答,「《蒿里》,凡人為親人鄰裡送葬時所唱的輓歌。」
「親人,鄰裡……送葬?」
「是。」樂韶歌說,「凡間生老病死,乃是尋常。在滅世的災難中凡人會死,在饑荒、瘟疫、戰亂,在山崩、洪水、失火,在冬日酷寒、夏日酷熱,路遇猛獸……時,凡人都可能會死。死生無常,如影相隨,對凡人而言才是人生常態。凡間有《國殤》追悼英靈,卻更多《蒿里》送葬彼此。」
樂韶歌並沒有繼續解釋下去。
她彈奏了第三首歌。
日出東方,新的一天到來了。
「卿雲爛兮,乣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天下重歸太平之後,農人在田間勞作。有老者擊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
災難悲歌之後,驟然便是全新的開始。
眾神依舊沉浸在毀滅的陰影中,凡人卻早已習慣了死亡的如影隨形。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人生在世,鬱鬱累累。座中何人,誰不懷憂。
然而當歡笑時,便去歡笑吧。
樂韶歌指下旋律一轉,沿著田間阡陌、鄉間小道一路延伸下去,一幅龐雜的紅塵圖景次第展開。歸鄉的戰士站在村口茫然四顧,不知家人尚還在否,而他家中荒廢的庭院裡早已生滿旅葵。隔壁的女子孤身操持著家務,心中擔憂遠徵的丈夫,卻不知他早已是異鄉的枯骨。更遠一些,久別夫婦終於重逢,彼此卻不敢相認,相對哭泣之後女人訴說著家中際遇,男人握住她的手說從今往後你可安心,因為我已回來了。
天已大亮,山下獵戶家夫婦依舊賴在床上溫存,妻子催促丈夫晨起,丈夫卻說天還沒亮我們再睡會兒吧。對家的青年早已打扮停當,收拾獵具準備上山獵一頭野麇,這樣他便有禮物去探視他中意的姑娘。村東的棄婦已正用冰冷的井水搗衣,昔年巧舌如簧言笑晏晏的情人早已移情,她卻耽於往昔難以忘懷,哀怨不已。西頭年輕的小姑娘正想方設法出門去赴約,卻不敢讓父兄知曉她與人有私情……
……
她將無數首歌組合為一,從男歡女愛開始,漸次描摹著人間百態。
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有太平世道的嬉笑怒罵,也有暴政亂世的困頓詛咒。
包羅永珍,卻難尋歸一的主題。
眾神聽了許久,終於有人忍不住詢問,「這是什麼?」
樂韶歌說,「《國風》,這是世間歷代凡人各自詠唱的歌。凡間的君主採集民間歌謠,藉以觀風俗,知得失。」
眾神皺眉。
舞霓說,「……每個人唱的都不一樣。」
樂韶歌說,「是。每個人都不一樣,然而每首歌所唱的,都是許多人在那個時刻共同的感受。」
這時一直在同她爭辯的戰神再次開口,他近乎於煩躁的問,「唱這些有什麼意思?他們戰勝不了死亡和寂滅。像螻蟻一樣朝生暮死,死後身名俱滅,連墳塋都留不下——究竟有什麼可歌唱的?」
樂韶歌說,「縱然是真的螻蟻,當活著時,也是要歌唱的。並不是說人終究會死,宇宙終究會滅亡,曾經存在過的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
「遲早都要滅亡的東西,能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