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個地方,與雷母子的墳墓離得遠遠的。
常三隻得依他,埋下後妻的第二天,常三專門跑了趟公社,向曲建成述說小個子女的行舉,問能不能破例給自己妻子個“模範母親”的稱號。“她全是為了那張模範母親的獎狀啊!”說到動情處,再次流下了一行渾濁的淚水。曲建成也大為感動,決定破例追授死者“模範母親”。
在填寫她的名字時,常三一下子愣了,在一起生活十年有餘,不僅不知後妻的名字,連姓氏也不知曉。大家商量一番決定用一個冗長的稱謂:常三之妻常小毛的母親。常三將獎狀領回後,認認真真地貼在自己屋裡的最顯眼處。
然而,在一個晚上他正想脫衣睡覺時,那獎狀卻自個兒從牆壁上揭了下來,又從門縫裡鑽出。這使他大吃一驚,忙開門追了出去。
獎狀隨一陣輕風飄向村外,時上時下,一直飄到墓地裡,然後,越過座座墳頭,不偏不倚地貼在了後妻的墳壁上。這怪事很快便傳遍了全村,因為去過墓地的村人都看到了小個子女人墳壁上的獎狀,起初以為是常三專門放上的,後來才知是它自己飄來。這獎狀一直在小個子女人墳上貼掛了多年,風颳不去,雨淋不褪色。
面對河父海母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和蛤蟆灣子各家的種種變故,劉氏感覺象做了一場夢。從失夫喪子的陰影裡走出來後,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紅霞身上。她常常一個人走到鄧吉昌的墳前,向男人述說自己對紅霞的內疚:“他爹,咱一家欠紅霞那閨女的債啊,你地下有知也顯顯靈,讓紅霞嫁個稱心的人吧!”她一次次地念道,感覺男人就在眼前。
河父海母26(12)
事實上,就連她自己有時也奇怪,自己一顆無所不容的心怎被紅霞一個人填得滿滿的。
早在為閨女時,她便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敞寬心境。她是家裡的長女,從記事起家裡便每每為一日三餐而發愁,致使母親生下最後兩個孩子時再無力養活而送給他人。那時,只有十幾歲的她對此比父母還要想得開。她眼看兩個弟弟被別人抱走,不僅沒有阻攔,還反過來勸慰哭得死去活來的母親,她對母親說這是好事,兩個弟弟是去享福的。
後來她跟鄧吉昌第一次因逃避戰亂離開自己雙親時,從容得連鄧吉昌都有些吃驚:只把一些衣物和乾糧給孃家送去,沒因生離死別而大哭小叫,甚至連眼淚都沒流一滴,如平常走趟孃家。在那些攜兒帶女無休止地遷移的日子裡,路上隨處都可以見到腐爛的屍體和麵目猙獰的骷髏。這也沒使她生活在恐懼中。
有一次,一家人就在離幾具屍體不遠處的一個山洞過夜,她還是如在家裡一樣,唱著從母親那裡學來的催眠曲哄幾個孩子入睡,然後懷裡抱著最小的兆財沉沉睡去,好象外邊的世界與她毫無關係。
進入荒原後,鄧家經歷了種種變故。入社時,家裡十幾畝紅土地和白馬大車連同兆富製造的那臺磨面機一起歸公,她爽快地點頭答應;在饑荒來臨後,她沒有驚慌失措,咬牙苦捱著難耐的日子;兆喜、鄧吉昌和兆富先後離去,鄧家的擔子事實上落到了她一個人的肩上,她沒有被壓垮,頑強地挺了過來。
但是,她面對已近三十歲仍終身無靠的紅霞,感覺再也無法承受這自責了。表面上看,她仍是原來那個自信而執拗的女人,包括大兒媳秋蘭的弟弟妹妹、紅霞、鄭好學兩個遺孤和虎子媳婦送過來的孩子飛雲在內,她堅持為全家近二十口人每年都各做一雙新鞋,添置一件新衣。這是一項艱辛的工作,但她固執地一定要親手完成。無須用手去量每一個人的尺寸,因為所有家人的模樣和衣服尺寸都裝在她心裡。
她的一雙手乾枯而粗糙,但每一條暴露出的青筋都充滿力量。這一切將她一顆因為紅霞而貓撕狗踩的心掩蓋了,除了對丈夫的孤墳,她沒向任何一個人吐露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