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得上是一門藝術。
在旅行之中,遇到了長途飛行或者長途車程,很難以窗外美麗自然景觀讓孩子們感受百無聊賴之趣,這個時候,往往需要藉助於一方小小的鐵棋盤、三十二顆小小的鐵棋子——慢著,我並不是在跟孩子下棋,而是在重溫年幼之時跟父親手談的景象。往往是在晚飯過後,父親手裡還握著個馬克杯,裡頭是餐桌上喝剩的半杯高粱。總是他吆喝:“怎麼樣,走一盤兒罷?”
我的父親總是自稱“下的是一手臭棋”,但是就我記憶所及,除了初學的半年多我幾乎每戰必勝之外,往後近三十年間,哪怕是每每藉助於李天華的象棋殘譜,苦事研習,往往還是在轉瞬之間被殺得大敗,我好像沒有贏過他一盤。等我自己開始跟孩子下棋之後,才發現就連我先前的勝利都可以說是偷來的。
父親總彷彿在帶著我下棋的時候,說些另有懷抱的廢話。比方說,在強調“仕相全”之重要性的時候,會插上這麼一段:“士也好、仕也好,都是讀了書就去當官兒,官兒當到頂,不過就是個宰相。可是你看,在棋盤上,士就走五個點兒,一步踏不出宮門;相就走七個點兒,永遠過不了河。這是真可憐。”再比方說,一旦說起了用兵、用卒,忽地就會岔出棋盤外頭去:“你看,這小卒子,一頭朝前拱,拱一步就後悔一步,又少了一步回頭的機會。”甚至說到了車、馬、炮,也時常把玩著馬克杯,搖頭晃腦地說:“這些馬伕、車伕、炮夫都是技術人員,到了亂世,技術人員就比讀書人要顯本事了——你看,哪一個不是橫衝直撞、活蹦亂跳的?”
一晃眼四十年過去,我跟張容下棋的時候居然也很自然地會說些棋局、人生,甚至一時興起,聯想起什麼人際鬥爭的機關,也會喋喋不休地說上一大套,彷彿我的父親再一次藉著我的嘴在跟我的兒子發表一番世事滄桑的感慨。有一回,張容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麼大道理似的跟我說:“你知道嗎?我發現棋盤上有一步棋永遠不會走。”
“哪一步?”
“就是‘將軍’!”張容說,“不管是‘將’死老帥還是老將,說將死就將死了,可是從來沒有真地走過——所以老帥和老將其實是永遠不會死的。”
“這很有意思!”我喃喃唸了幾回,心想,我還從來沒這樣想過呢,便接著說,“的確是這樣啊——想想看,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下過象棋?這個世界上,又一共下出過多少盤象棋?每一盤棋的目的,就是‘將’死一個老帥、或者一個老將,可是,居然從來沒有一個老帥老將被真地吃過。”我說完之後,才發現自己只不過是在重複孩子的話語。而且一連說了好幾遍。
最後,張容像是再也忍不住了,說:“你下棋的時候話實在很多。”
“我知道。”我點點頭,心想,我爸就是這樣,你將來也可能變成這樣的。
。。
29。帥
我在瑞典漢學家林西莉的《漢字的故事》裡讀到關於“獸(獸)”這個字的解釋的時候,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原來字形左側就是一個彈弓——中間是一條細長的皮索,兩頭繫著圓形、大約等重的石球(“單”這個字上方的兩個“口”)。尤其是從一張表現石器時代人類獵鹿情景的繪圖裡,我們得以清楚地發現:先民如何甩拋擲索石、絆倒奔踶突竄的獵物。林西莉對於“單”(索石彈弓)的發現,讓我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上文字學課的情形。
黑板上寫著“率”、“帥”兩個字,解釋中國字裡同音通假的原理。其他的細節我大都忘了,就記得當教授用許慎《說文》裡的文字說明“率”的意義之際,好像忽然之間為我擦去了蒙覆在中國文字上的塵垢。我們今天在許多語詞中發現“率”這個字的功能和意義,像“帶領”、“勸導”、“遵行”、“楷模”、“坦白”、“放縱”、“輕易”等等,但是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