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一絲不苟地指出:「以前我可能也會這麼以為,但現在我知道這是裝置問題,你看,雖然這臺牛頭刨床保養得挺不錯,可你依然可以看出它漏油嚴重,這樣的刨床,其加工精度存疑。其他還有管理問題,管頭不管腳。兩個問題結合起來,工廠的出品必然馬馬虎虎。」
「你不能對生產螺絲的廠家與生產太空飛行器的廠家提同等要求。」
「製造業只能有不同的標準,不能有不同的態度。」
錢宏明不急不躁地一笑,「如果市場普遍需求的是負公差、短尺、廉價,那麼你是追逐市場,還是追逐理念?」
柳鈞語塞,人非聖賢,誰不追本逐利。他看看錢宏明,又環視空闊陰暗的車間,猶豫了,「堅持理念是件很奢侈的事。尤其是不能要求別人。」他伸出手指,邊走,邊從一臺臺古老的工具機上滑過。這些工具機他都熟悉,自他記事起已經待在這裡,二十多年沒移動分毫。他至今依然能背出工具機銘牌上標明的年號。比如現在手指底下的是全車間最年輕的七三年的臺式鑽床,可偏偏這最新最簡單的卻是最不好用的。這樣的鑽床,能要求它打出多少精度的孔。柳鈞本著科學的態度,可不相信人定勝天。
冰冷的感覺從冰冷的鐵疙瘩傳來,十指連心,寒徹心扉。柳鈞開始有些理解爸爸為什麼一提廠子就心病發作,爸爸每天面對這些,早已寒透了心。想想病床上可憐的爸爸,看看眼前衰敗的車間,柳鈞的一顆心開始動搖。
錢宏明站在原地,默默看柳鈞走向黑暗的車間深處,不禁想起前不久參觀的市一機郊區新廠。一水兒的鋼結構車間,每一處設計細節在他這麼一個半行家看來,無不最大限度地追求高效、節能、安全、清潔。尤其是那一臺臺進口工具機,不說別的,操作工可以穿天藍工作服,便已說明一切。想柳鈞剛從同樣窗明幾淨的德國工廠出來,對眼前的黯淡自然是無法適應。再說,這前進廠是他柳家的產業,一個血性男兒怎可能眼看家業衰敗而無動於衷。
只是錢宏明心中計算,大門邊的一溜店面房收入可觀,拿來支付全廠工資和各項費用應該足夠,而且目前其他類似機械廠也沒見如此凋敝,這柳石堂到底是怎麼混的,竟會守著金碗沒飯吃。按說,柳石堂也算是個人物,早年跳出技工跑外勤,然後不聲不響承包了前進農機廠,不聲不響一口口將整個廠子吞下,算是業內打滾多年諳熟門道的老法師,難道是英雄暮年了?可算起來柳石堂也不過六十來歲,正是幹事業的時候。但又想,也是,英雄就怕病來磨,柳石堂一力不從心,這種一個人說了算的小廠子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了。
那麼柳鈞作為一個有能力挽救前進廠的人,此刻會作何考慮?錢宏明知道以前的柳鈞外表強悍,內心溫柔多情。他不知道六年後的柳鈞變化多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柳鈞非要堅持來前進廠轉一圈,不會無緣無故吧。
錢宏明耐心等待柳鈞折返,即使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他也只是看一眼號碼而不接。車間太安靜了,靜得像死地,靜得容不下雜音。好不容易等柳鈞從黑暗中走出,走近,他微微眯眼,看清柳鈞臉上的矛盾。他沒打聽究竟,只問了一句:「要不要到旁邊的車間走走。」
柳鈞似是被驚醒,呆了會兒,才道:「旁邊小的是翻砂車間,那兒一圈下來,你太太得趕我了,沒掛上兩斤灰出不來。我們走吧。」
坐上車子,柳鈞不禁嘆息。讓爸爸拖著病軀將前進廠經營下去,看金工車間的情形,只有越做越死,爸爸以後多的是住院機會。但是讓爸爸放棄經營,昨晚已經看到結果。左走右走,似乎都是爸爸的絕路。怎麼辦?
錢宏明替柳鈞說出心裡的糾結:「一邊是親情,另一邊是愛情。忠孝不能兩全啊。」
柳鈞眉頭打結,「怎麼辦,宏明,換作你會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