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八十年代末,市文化局下屬的文物管理所要把古塔所在的高地變成一個大型遊樂場。文管所長帶著一臺紅色的推土機和從保安隊臨時僱來的十幾個手持棍棒的保安,還帶著市公證處的公證員、市電視臺記者、市日報記者,一行人浩浩蕩蕩,包圍了塔前的房屋。文管所長對上官母子唸了市法院的判決:“經詳查,塔前房屋系原高密東北鄉公產,並非上官魯氏及其子上官金童私有。上官魯氏家原房產,已做價變賣,款項已由其親屬鸚鵡韓代領。上官魯氏母子佔據塔前公房系違法行為,限其在接本通知後六小時內搬遷,若延誤,則按妨礙公務、霸佔公產治罪——上官魯氏,你聽明白了嗎?”文管所長氣洶洶地問。 上官魯氏穩如磐石,坐在炕上,說:“讓你們的拖拉機從我身上壓過去吧。” 文管所長道:“上官金童,你娘老胡塗了,你勸勸她,識時務者為俊傑,和政府對抗,是沒有好下場的!” 因為頭撞玻璃、毀人模特,被送進精神病院整治了三年的上官金童,木訥地搖著頭。他的額頭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眼睛直呆呆地,顯得愚蠢透頂。文管所長把手中的行動電話一舉,他就撲通一聲下了跪,捂著頭哀嚎著:“別電我……別電我……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 文管所長為難地看看公證員,說:“老的老糊塗,小的精神病,怎麼辦?” 公證員說:“有錄音錄相為證,強制執行吧!” 文管所長一揮手,十幾個保安擁了進來,強行把上官魯氏和上官金童拖出屋子。上官魯氏晃動著滿頭白髮,像頭老獅子一樣掙扎著。上官金童卻只管連聲求饒:“別電我……別電我呀……我有精神病……” 上官魯氏掙扎著向那幾間草屋爬去,保安們把她的手腳捆綁起來。她氣得口吐白沫,昏厥過去。 保安們把屋裡的幾件破舊傢俱和幾床爛被子扔出來。紅色的推土機高舉著那密佈著鋼鐵巨齒的大鏟子,鐵煙筒強勁地吐出一環追著一環的菸圈兒,呼呼隆隆地衝向塔前小屋。上官金童感到那紅色的巨物是衝著自己壓過來的,他恐怖地靠在古塔潮溼的基座上,大睜著眼等死。 在這個危急關頭,失蹤多年的司馬糧從天而降。 其實,十幾分鍾前,我就看到那架草綠色的直升飛機在大欄市的上空盤旋著。它的大蜻蜓一般的身影從高地上空輕快地滑過去。它越飛越低,有好幾次它的下垂的大肚子幾乎擦著了古塔圓溜溜的尖頂。它的屁股高高地翹著,頭頂那個快速旋轉的螺旋槳攪起了一股股的旋風,發出了嗡嗡的、令我的腦子發昏的聲響。在耀眼的舷窗那兒,我看到有一顆圓溜溜的大頭探出來,往地上張望著。沒來得及讓我看清眉眼,他就呼啦一下閃過去了。紅色的推土機吼叫著,履帶嘩嘩啦啦地響著,像個恐龍時代的怪物高舉著它的巨鏟觸到了塔前的房屋。門聖武老道士穿著黑色道袍的幻影在塔前一閃,接著便消逝了。我忍不住叫喊著:“別電我,我有精神病,我有精神病還不行嗎?” 草綠色的直升飛機又盤旋迴來,它的身體傾斜著,扇起一股股黃|色的煙塵。一個女人的身體從舷窗裡伸出來。她的喊叫聲在直升機震耳的轟鳴裡勉強能夠聽得到:“住手……不許毀壞……古建築……秦吾金……” 秦吾金,是那個教過司馬庫也教過我的秦二先生的孫子。他當上了文物所長不搞文物搞開發。他現在正捧著我家那個青瓷大碗仔細觀賞著。他的眼睛是那麼亮。他腮上的肌肉也在顫抖著,直升機上的吶喊顯然使他吃了一驚。他抬頭觀望時,直升機又飛回來,一股煙塵把他吞沒了。 終於,這個草綠色的大傢伙在塔前的空地上落下了。它落地後還喀啦喀啦地抖動著,那些扁平的、像老耿挑蝦醬時使用的大扁擔一樣的螺旋槳,還在它頭上傻不拉唧地撲稜著。越撲稜越慢,終於不撲稜了;哆嗦了幾下,停住了。它瞪著眼趴在那兒。舷窗把它的肚子照亮了。一扇門從它肚子上開了。先是有一個穿皮衣裳的人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