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雪光刺眼,人顯得格外黑,不管你穿什麼顏色的衣裳都是黑的。也許是簍子裡的大槍和來弟的槍法壯了母親的膽,這一天她生出了一些霸蠻之氣,中午時,一個從南邊潰退下來的散兵企圖搜查我們的車輛時,母親竟響亮地抽了那個偽裝胳膊負傷的傢伙一個耳光,連他的帽子都給扇掉了。那個兵顧不上撿帽子就跑了。母親撿起那頂半新的灰布帽子,順手扣在了我的羊頭上。我的羊神氣活現地戴著軍帽,溜溜地奔跑,我們身邊那些飢寒交迫的難民看著它,都咧開黑色的嘴,用最後的力氣發出比哭還難聽的笑聲。 清晨時我喝足了羊奶,精神充足,思維活躍,感覺敏銳。我發現了扔在路邊的縣政府的印刷機器和鐵皮箱子裝著的檔案,民夫哪裡去了?不知道。騾隊哪裡去了?不知道。 道路上很快熱鬧起來。一隊隊的擔架,抬著呻吟不絕的傷兵從南邊撤下來了。抬擔架的民夫們滿臉汗水,喘息如牛,腳步都不利索,拖拖沓沓地踢著雪。一些穿白衣戴白帽的女人跟著擔架踉踉蹌蹌地奔跑。一個抬擔架的青年民夫跌了一個屁股墩,擔架傾斜,傷員慘叫著掉在地上。傷員的頭纏滿繃帶,只露著兩個黑鼻孔和一張青色的嘴。一個面容修長的女兵揹著牛皮箱子跑上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是姓唐的女兵,是盼弟的戰友。她粗野地斥罵著民夫,溫柔地勸慰著傷兵。她的眼角上、額頭上,已經爬滿了深刻的皺紋,那個水靈靈的女兵,如今已經成了乾枯的老孃們。她根本就沒看我們一眼,母親也似乎沒認出她。 擔架隊絡繹不絕,好像永遠沒有盡頭。我們儘量地靠近路邊,生怕妨礙了他們前進。後來,他們終於過完了,覆蓋著冰雪的潔白道路,被踩得一塌糊塗,融化的雪變成汙濁的水和泥,沒融化的雪上,滴了一片片鮮血,血把雪燙得像潰爛的肌膚,觸目驚心。心緊縮成一團,鼻腔裡全是融雪的味道和人血的味道。還有汗的酸與臭。我們戰戰兢兢地上了路,連因為戴上了軍帽而趾高氣揚過一陣子的奶山羊也觳觫起來,那模佯活像一個被嚇破了苦膽的新兵。逃難的人在路上徘徊躊躇,進退兩難,毫無疑問,前邊就是大戰場,順著路西南行,就等於奔赴戰場,進入槍林和彈雨,而槍子是不長眼的,炮彈是不講客氣的,所有的兵都是老虎下山不吃素食。人們用眼神互相探詢著,誰也不會給對方答案。母親不看任何人,推著車子,堅決地往前走。我回頭看到,那些難民,有的折回頭往東北,有的則尾隨著我們而來。  
第二十七章
在親眼目睹大戰場面的頭天晚上,我們竟然宿在了撤退第一夜宿過的地方。還是那個小院落,還是那個小廂房,還是那副盛著老太太的棺材。不同的是,小村裡的房屋幾乎全部倒塌了,那三間住過魯立人和縣府官員的正房也成了一堆破磚爛瓦。我們進村時是傍晚,夕陽如血。街上密匝匝地擺著殘缺不全的屍首。有二十幾具比較完整的屍首擺在一塊空地上,排列得十分整齊,好像有一根線串著他們。這裡的空氣焦燥,有幾棵樹像被雷電劈了,枝幹成了焦炭。咣啷!拉車的大姐踢著了一頂被打穿的鋼盔。我跌了一跤,因為我踩轉了遍地的黃銅彈殼。彈殼還是熱的。燃燒膠皮的味道又濃又烈,火藥的味道刺鼻子。一根黑色的炮管從一堆亂磚頭中孤傲地伸出去,直指向已有寒星顫抖的黃昏的天空。村子裡一片死寂,我們一家,像行走在傳說中的地獄裡。連日來,跟隨著我們返鄉的難民愈來愈少,最後終於全部消失,只餘下我們。母親執拗地把我們帶了回來,明天,我們就要穿過蛟龍河北岸的鹽鹼荒原,越過蛟龍河,回到那個叫做家的地方,回家,家。 在滿目的廢墟中,只有那兩間小廂房孤立著,好像是為了我們而存在。我們扒開堵住門口的斷梁殘檁,推開門,一眼看到那口棺材,才知道經過了十幾個日夜後,又回到了第一夜的地方。母親言簡意賅地說: “天意!” 這天夜裡發生的事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