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 上官壽喜哭咧咧地說:“孩她娘啊……你可別死啊……我這就去叫孫大姑……” “不……”她乞求地望著丈夫,說,“求你把馬牧師叫來……” 院子裡,上官呂氏忍著割肉般的痛楚,從懷裡摸出一個油紙包兒,一層層剝去紙,顯出一塊大洋錢。她捏著大洋,兩個嘴角可怕地耷拉著,兩顆眼珠子通紅,陽光照耀著她已經花白的頭髮。一股股黑煙不知從何外飄過來,空氣熱得發燙,北邊的蛟龍河裡,一片嘈雜喧鬧聲,槍子兒從半空中嗖嗖地飛過去。她幾平是哭著說: “樊三啊,難道你能見死不救?真真是‘毒不過黃蜂針,狠不過郎中心’,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樊三,這塊大洋貼著我的皮肉放了二十年啦,送給你,買我兒媳一條命!” 她把大洋拍到樊三手裡。樊三猛地把那塊大洋扔掉,好像上官呂氏拍到他手裡的是一塊燒紅的鐵。他滑溜溜的臉上,滲出一層油汗,兩個腮幫子抽動著,拉得五官挪位。他背起背囊,喊道: “大嫂子,放我走吧……我給您跪下磕頭了……” 樊三還沒跑到上官家大門,就看到光著膀子的上官福祿跑了進來。他腳上只剩下一隻鞋子,瘦骨嶙峋的胸脯上,塗著一些綠色的、車軸油一樣的髒東西,好像一個巨大的腐爛傷口。你到哪裡去了?老不死的,上官呂氏惱怒地咒罵著。大哥,外面出啥事了?樊三焦急地詢問著他。他不理呂氏的咒罵,不答樊三的問話,神情痴迷地傻笑著,嘴巴里發出得得噠噠的聲響,宛若一群雞在緊急地啄著瓦盆。 上官呂氏捏住丈夫的下巴、上下推拉著,使他的嘴忽而橫長忽而豎長。有一些白色的痰涎從他的嘴裡流出來。他吭吭地咳著,吐著,終於平靜下來。他爹,外邊怎麼樣了?他悲哀地看著老婆,嘴巴一歪,哭著說: “日本人的馬隊,上了後河堤……” 沉悶的馬蹄聲傳來,院子裡的人都僵住了。一群拖著白色尾翎的灰喜鵲喳喳驚叫著從院子上方飛過去。教堂鐘樓上的花玻璃無聲地破裂了,玻璃碎片閃閃發光。在花玻璃四分五裂之後,一聲清脆的爆炸聲才在鐘樓上響起,爆炸的聲波像沉重的、嘎嘎作響的鐵輪子向四面八方碾軋過去。一股很大的氣浪撲過來,樊三和上官福祿像谷個子一樣倒伏在地。呂氏連連倒退,背靠在牆上。一根鏤花的黑陶煙囪從房簷上滾下,落在她眼前的青磚甬路上,啪喳一聲,成了一堆瓦礫。 上官壽喜從屋裡跑出來,哭叫著:“娘啊!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去請孫大姑吧……” 呂氏嚴肅地盯著兒子,說:“人要該死,怎麼著也得死;人要不該死,怎麼著也死不了!” 院子裡的男人們似懂非懂地聽著她說教,都用淚汪汪的眼睛盯著她的臉。她說:“樊三,還有那種家傳的催生藥嗎?有就給我的兒媳灌上一瓶,沒有就拉倒。”說完話,也不等候樊三的回答,她誰也不看,昂著頭,挺著胸,顫顫巍巍地朝大門口走去。  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書包網
第九章
一九三九年古歷五月初五上午,在高密東北鄉最大的村莊大欄鎮上,上官呂氏領著她的仇敵孫大姑,全然不顧空中啾啾鳴叫的槍子兒和遠處炮彈爆炸的震耳聲響,走進了自家大門,為難產的兒媳上官魯氏接生。她們邁進大門那一刻,日本人的馬隊正在橋頭附近的空地上踐踏著游擊隊員的屍體。 院子裡站著她的丈夫上官福祿和她的兒子上官壽喜,還有滯留她家的獸醫樊三——他表功似的舉著一個裝著綠油油液體的玻璃瓶子——這三個人,她出門去請孫大姑時即在,新添的人是紅頭髮的馬洛亞牧師。他穿著一件寬大的黑布袍子,胸前掛著一個沉重的銅十字架,站在上官魯氏窗前,下巴翹起,面向太陽,用一口地地道道的高密東北鄉腔調。大聲地背誦著神聖的話語: “……至高無上的我們的主耶穌基督。主啊主,請賜福保佑,在我這個您的忠實奴僕和我的朋友面臨痛苦和災難的時候,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