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亭喊:苟三姚四,把這老東西先扔到坑裡去! 苟三在那堆挖坑的男人中應了一聲。 姚四呢?司馬亭問。早腳底下抹油溜他孃的了。苟三憤憤地罵道。回去就砸這孫子的飯碗,司馬亭說著,又踢了車伕一腳,道:真死了? 車伕爬起來,哭喪著臉,畏難地望著停在墓地邊緣上的馬車。車上的烏鴉擠成一團,上下翻飛,一片喧囂。三匹馬都趴在地上,把嘴巴藏在草叢裡。它們的背上,站滿了烏鴉。馬車周圍的草地上,烏鴉們抻著脖子吞嚥著。有兩隻烏鴉扯著一截光溜溜的東西,像拔河一樣,一隻後退時另一隻極不情願地前進,一隻前進時,另一隻興奮地後退。有時它們力道相等便保持了短暫的僵持,它們的腿蹬著草地,拖著翅膀,脖子抻得很長,脖子上的毛羽蓬起,露出青紫的面板,兩隻脖子好像隨時都會從腔子裡拔出來似的。一隻狗斜刺裡撲上來,搶走了腸子,烏鴉不肯鬆口,在草地上打滾。 鎮長,您開恩饒了我吧!車伕跪在司馬亭腳下。 司馬亭抓起泥土,對著烏鴉擲過去。烏鴉們全然不顧。他走到遇難者家屬面前,求情般地望著我們,喃喃著:就這樣吧,就這樣吧,我看大家都回去吧。 家屬們怔了怔,母親帶頭跪下,大家都跟著跪下,哀聲遍地。母親說:司馬大先生,讓他們入土為安吧!眾人七嘴八舌地說:求求了。入土為安啊!我的娘啊!我的爹呀!俺的孩呀…… 司馬亭垂著頭,脖子上的汗水像小河一樣。他無可奈何地對著我們擺擺手,回到他的隨從們那兒,低沉地說:老少爺們,各位兄弟,你們跟著我司馬亭狐假虎威,偷雞摸狗,打架鬥毆,撬寡婦門,掘絕戶墳,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日就是被烏鴉啄瞎了眼珠子,啄出腦漿子,咱也得把這事辦利索了。我堂堂一鎮之長帶頭打衝鋒,誰敢偷懶磨滑我日誰的十八輩子祖宗!幹完了這事,我請你們喝酒!你給我起來,他拽著車伕的耳朵,說,把車趕過來。夥計們,抄傢什,打! 這時,從金黃的麥浪裡游來了三個黑小子,近前才看清是孫大姑的三個啞巴孫子。他們都光著背,穿著同樣顏色的短褲。最高的啞巴手裡,提著一柄柔軟的長刀,抖動起來譁啷啷響,次高的啞巴手裡,持著一把木柄腰刀;最矮的那個啞巴,拖著一柄長把的大朴刀。他們瞪著眼,嘴裡啊啊手比劃,表演著痛心疾首。司馬亭眼睛一亮,逐個拍拍他們的頭,說:好小子們,你們的奶奶,你們的兄弟,都在這車上,咱要把他們安葬,烏鴉霸道,欺負人,烏鴉就是小日本啊,小子們,咱跟它們拼了!你們聽明白了嗎?姚四不知從何處鑽出,對著他們打啞語。眼淚和怒火從啞巴眼中噴出,他們舞著刀揮著刀拖著刀向烏鴉們衝去。 你這個滑頭鬼!司馬亭抓著姚四的肩膀搖撼著,你鑽到哪裡去了? 冤枉啊,鎮長,姚四說,我去請他們三兄弟了。 啞巴三兄弟跳上馬車,站在車杆上,刀光血影,破碎的烏鴉紛紛落地。都上去!司馬亭喊。眾人一擁而上,與烏鴉開戰,罵聲、打擊聲、烏鴉叫聲、翅膀扇動聲,混成一片。屍臭味、汗臭味、血腥味、淤泥味、麥子味、野花味,攪在一起。 破碎的屍首橫七豎八地堆在土坑裡。馬洛亞牧師站在高高嶺起的新土上,唸叨著:主啊,拯救這些受苦受難的靈魂吧……眼淚從牧師湛藍的眼睛裡流出來,流經他臉上那幾道結著青紫血痂的鞭痕,滴到他破爛的黑色長袍上,滴到他胸前那個沉甸甸的青銅十字架上。 司馬亭鎮長把馬洛亞牧師從土堆上拉下來,說:老馬,您到邊上歇會兒吧,您也是死裡逃生。 男人們開始往土坑裡填土,馬洛亞牧師腳步踉蹌地對著我們走來,太陽已經偏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望著馬牧師,母親的心臟在沉甸甸的左|乳下不規則地跳動了。 太陽放出紅光時,一個巨大的墳頭出現在墓地中央。在司馬亭鎮長的指揮下,死難者家屬跪在墳前磕了頭,並履行義務似的有氣無力地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