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四爺爺站在那兒,說一句:“是造反的嘛?來、來、來!小馬三──”他伸手指著站在隊伍前邊小夥子的乳名喊道:“快領他們進來造反!”他面色陰沉,黑黑的長眉輕輕活動著。隊伍有些亂,又停了一會兒,就離去了。四爺爺長嘆一聲,關了院門。
整個鎮子搜過之後,隊伍又集中地分佈到幾戶人家裡。有一個富農以為又要土改複查了,就把所有的衣物裝進瓷缸,埋到了地下。隊伍中有不少人經驗豐富,輕而易舉地用一根鐵(同:金千;音:千)探到了衣物。於是大家把這個富農全家押到了老廟舊址上,批鬥起來,除了沒有那麼多訴苦的人之外,其它專案一如當年。窪狸鎮的人全湧到場子上,都在心裡悄悄說:“又來了!又來了!”臺上有人手持藤條和皮帶,喊著,打著,一會兒被打的人就哀嚎著在臺上滾。這樣打了一會兒,又捆了他們的手,在大街上游鬥起來。後來隊伍每到一家,都要使用鐵(同:金千;音:千),無論搜沒搜到東西,都要捆了遊鬥。老隋家這時候早已不是開明士紳了,理所當然地被鑽探摳挖三日,然後將隋抱朴和隋見素捆了遊鬥。有人在搜尋中發現了隋迎之的照片,於是就別出心裁地貼到了兄弟兩個的額頭上。被遊斗的人都用一根粗繩捆了,又連在一起。扛紅櫻槍的、背三八式的紅衛兵,則緩緩地走在兩旁。隊伍走到十字街口的時候就停下來,每四個紅衛兵押一個壞人,把他們的頭使勁往下按。四周有人不停地呼起口號,還有人催促紅衛兵“快亮一手”。有的亮出了很絕的一手:一手按頭,然後單腿從後面一頂,壞人就一個跟頭栽下來。大家鼓掌。遊鬥繼續下去,人們明白了這就是造反。後來給那些被鬥者掛了牌子,如果是女的,就在她們眉邊各描一個黑圈。趙多多戴袖章很晚,但很快就變得引人注目。他對人說:“嘿呀!革命群眾的好日子又來了!”他砍刀不離身,哪裡有壞人就到哪裡去。誰家丈夫押走了,他必定再到這家裡訓斥一通,半夜裡才懶洋洋地往外走。
那時候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日落後常常群情激憤。老廟舊址上點了明亮的汽燈,先開鬥爭會,然後演戲。鎮上幾個街道的宣傳隊輪流演出,開場的格式一樣:由一個黃衣黃帽的小姑娘站在前排,其餘的站在後排;小姑娘一腿弓起,雙拳緊握喊道:“窪狸鎮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戰鬥開始──!”後排眾人接上吶喊:“開始開始開始!戰鬥戰鬥戰鬥!”於是演出開始了。常演的節目有“兩個老頭學《毛選》”、“四個老婆學《毛選》”等,表演時,頭捆白巾的老頭以背相對,在臺上搖顫不停。搖得幅度大的,就無疑是最好的了。有一次隋不召表演了“一個老頭學《毛選》”,搖顫不止,小腿交絆不止,幾次跌倒又爬起,已是有口皆碑。受這次表演的啟發,有關部門在全鎮範圍內動員了一批年紀最大的老頭老婆,讓他們化了妝到臺上扭。濃濃的粉脂,深深的皺紋,令人不安。這次表演失敗了。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揭發批判演出:讓被批鬥者的子女用演唱或快板數來寶或相聲的形式,來演出父母的罪行。他們又羞愧、又想表明與父母劃清了界限、又要照顧到起碼的藝術性,常常弄得可憐巴巴。表演最好的要算富農馬老豁兒子閨女的對口快板了。他們為了合拍,把自己稱為“可教子女”:“哎,哎,竹板一打響連天哪,同志們聽俺談一談……馬老豁,還敢孬?俺『可教子女』決不饒,決不饒來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