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每隔幾天就要在炕上輾轉反側,二十年來總是如此。他深夜在院裡一個人徘徊,但後來再也沒有走近小葵視窗一步。他似乎總是聽到兆路“呼呼”地打鼾聲,聽到煤窯冒頂的轟鳴、兆路的呼救,似乎看到了他在另一個世界譴責的眼神。小葵的孝服總在他眼前飄動。他走到眉豆架下,有時突然想到他是生在了老宅正屋的房基上,心立刻噗噗地跳起來。正屋燒起來的時候,只有他親眼看到。他看到了茴子怎麼死去、看到了她怎麼在炕上令人恐懼地最後扭動。這一切他都不敢告訴見素。但他怕見素已經知道,他怕的就是這個。見素長大了,像個豹子一樣盯視著四周。他怕見素躍起來廝咬。
作為老隋家的一個長子,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妹妹含章,沒有對她盡到責任。妹妹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也像兩個哥哥一樣,只有愛情,沒有婚姻。叔父原來曾作主把她嫁給李知常,她同意了,可出嫁的前兩天又突然變了卦。李知常一連幾天在曬粉場上徘徊,無比悲哀。他以為她嫌在河灘柳棵那兒出過事,可她哀求李知常離開她,說自己配不上老李家的人,老李家的人一個一個都太好了,太好了。她的膚色一天比一天蒼白,差不多要透明瞭。她越來越美麗,越來越纖弱,偶爾去一趟乾爹四爺爺家,回來時更加桀驁不馴。她不停地做活,從沒缺過一天工,從曬粉場上回來,還要編織出口用的玉米皮草辮,補貼家用。抱朴坐在老磨屋裡,望著遠處的曬粉場,想著在粉絲間活動的妹妹,憂愁突然就會增加許多倍。弟弟在老磨屋裡跟他有過那場劇烈的爭吵之後,一連幾天都讓他坐臥不寧,一顆心正被什麼不停地齧咬著。一天上午,他賭氣似地“(同:口匡;音:筐)當”一聲扔下了手裡的木勺,然後直向著曬粉場走去。場上的姑娘們喧鬧著,聲音遠遠地就飛過來。一輛輛馬車駛進飄揚著銀絲的架子後面,馬鈴聲和姑娘們尖聲的喊叫立刻攪到了一起。抱朴繞開熱鬧地方,一個人轉到了曬粉場的角落裡。妹妹高高的個子貼在曬粉架上,沒有發現哥哥的到來。她兩手機械地在粉絲上活動著,臉龐卻微笑著仰起,目光透過架子空隙,望著遠處的鬧鬧她們。抱朴看著妹妹,有什麼溫熱的小溪從胸間歡快地流淌過去。他再不想往前走一步了,就這樣定定地望著她。她身子四周的粉絲那麼潔白,晶瑩透明,沒有一絲灰汙;她腳踏的沙土,沙粒兒也微微閃亮。抱朴好象第一次發現妹妹與曬粉場上的一切是這麼和諧。他站在那兒,一隻手愉快地到衣兜裡去摸索什麼,摸到了菸絲,又鬆開了。正這會兒含章看到了哥哥,眼神裡像多少有些吃驚。她叫了一聲:“哥哥!”抱朴走過去,看著含章的臉色,又把目光轉到一邊去。含章說:“你老也不到曬粉場上來。”抱朴沒有吱聲,又看了她一眼。他想告訴妹妹他與見素的那場爭吵,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停了會兒他問道:“郭運說你有病,到底是什麼病?”含章驚訝地把身子倚到了粉絲架上,兩手緊緊地揪住了粉絲,望著抱朴。她冷笑著:“我沒有病。”“你有病!你的臉色讓人一看就知道!”抱朴提高了聲音。含章也提高了聲音:“我沒有病!”抱朴難過地低下了頭。他蹲下來,看著自己的手掌,反反覆覆地小聲說著:“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再不能了……什麼都該從頭開始,不能這樣了。”他說著站起來望著遠處。河灘上,那一個個古堡似的老磨屋黑黝黝地矗立在那兒,沉默不語。他像呻吟一樣叫道:“老隋家呀!老隋家呀!……”他久久地站在那兒望著。停了不知多長時間,他突然轉身嚴厲地喊道:
“你得去治病!不行,你不能成我這麼個廢人,你還年輕!我是老大,我比你大出十多歲,你和見素該聽我的,聽聽我的!”
含章不吱聲了。抱朴一直盯住她。她抬頭看他一眼,渾身立刻顫抖起來。抱朴依舊嚴厲地追問一句:
“你回答我,你去不去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