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絲大廠姓隋。它該是你的、我的。”見素的目光錐子一般刺在哥哥的臉上。
抱朴搖搖頭:“它誰的也不是。它是窪狸鎮的。”
“可我會奪到手。”
“你不能。如今誰也沒有這力氣了。”
“我有。”
“你沒有。你也不該起意。你不該忘記父親。他開始也以為粉絲工廠是老隋家的。結果這個誤會害得他後來吐血。他騎馬兩次出去還帳,第一次回來了,第二次把血全吐在老紅馬背上。他老人家死在一片紅高梁地裡……”
見素聽到這裡,叫了一聲什麼,拳頭擊打在方木凳上。他疼得半蹲在地上,兩手扶住了方凳。
“你呀!你呀抱朴……我不願說,你偏偏引誘我說,全說出來!可你敗我的力氣,熄我心裡的旺火,像用個拳頭砸在我腦門上。不過我不怕,你放心我不會這樣住手。你是想讓我也在老磨屋裡坐上一輩子,聽老磨嗚隆嗚隆哭。我不!這不是老隋家的人該做的事!老隋家的人老輩就沒有這麼窩囊過……我不會聽你的了。我忍了幾十年,我今年三十六歲了,可我還沒有個媳婦。你有,可是她死了。你該過得比誰都好,可你就這麼一天到晚蹲在老磨屋裡。我恨你!我恨你!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訴你吧,我恨你一天到晚蹲在老磨屋裡……”
知常呆呆地站在小窗下。他看到見素額上、腮上,都有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
古 船張 煒 著
第四章
隋抱朴記得從他十幾歲的時候起,父親就很少再按時去粉絲廠了。他常常一個人在碼頭上游蕩,心事重重地望著倒映在河面上的桅杆。每到吃飯的時候,父親才回到家裡來。後母茴子當時剛三十多歲,總塗口紅,一邊盯著丈夫一邊往嘴裡送飯。抱朴常擔心她會把顏色也吃進肚裡。美麗的後母是青島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喜歡喝咖啡。抱朴有些懼怕她。有一次她高興了,把他抱在懷裡,親了一下他俊美的額頭。他感到了她的柔軟的、不停跳動的胸脯,低下頭去,目光不敢凝視那雪白的脖頸。他的臉紅了,叫著:“媽媽。”她應了一聲。後來他就再也沒有這樣叫過她。不過他不怎麼懼怕她了。有一天茴子突然在炕上大哭起來,滾動著,喘不上氣。住了很久抱朴才知道後母為什麼大哭:她父親在青島被人殺死了。因為他變賣了土地和工廠,要換成金條逃到海外。抱朴驚得說不出一句話……他常常一個人溜進書房裡。這裡面有很多帶木軸的畫,無數的書。架上和桌上還擺了棗紅顏色、紅得發亮的木頭球兒,摸一下又滑又涼。有一個盒子,撥到一個地方,盒子就發出美妙的聲音來。
父親有一次正吃飯,鎮子東頭的張王氏來了。她是來借錢的。父親客氣地讓她坐,倒了茶,然後去裡屋取錢。她拿到錢,掖到花色棉衣的大襟下,咕噥說等賣掉一百個泥老虎就還。父親說算了算了,你拿去花就是。茴子狠狠地盯了父親一眼。張王氏什麼都看在眼裡,這會兒就對隋迎之說:“要不就這樣吧,我白拿錢也不好意思,今個就給你看看相吧。”父親苦笑著點頭,茴子哼了一聲。張王氏湊上前來,端坐著看起來。父親被看得嘴角打顫。張王氏看了一會兒,把手伸進另一隻衣袖裡,手指捏弄著。她說父親左肩後有兩個紅痣。茴子手裡的湯勺掉在了桌上。張王氏又看了一會兒,眼珠就滑到了上邊去,於是抱朴見到的只是一雙白色的眼睛。她拉著長腔叫道:“生日、生辰,報上來。”父親這時早已顧不得吃飯,聲音澀澀地回答了。張王氏的身子立刻抖了一下,一雙黑眼珠飛快地從上眼皮裡掉出,緊緊地盯住父親。她抄起兩手,說:“我走了!我得走了……”說著慌促地看一下茴子,邁出了門去。抱朴見父親僵在了那兒,整整一天語無倫次,老要不安地用手去搓膝蓋。
接下去的日子裡父親更顯得憂心忡忡了。他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