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海洋上翻滾的怒目光波視而不見;對震耳欲聾的口號聲和滿懷無產階級革命義憤的揭發批鬥聽而不聞。他們只擔心頸子被勒斷,腦袋要掉下來。暫時沒掉的腦袋裡只想著肩、臂、手到底咋樣了:肩膀手臂麻木得已經不是自己的肢體了,但為啥還這樣難以忍受的撕心裂肺地疼痛?少了兩隻手臂供血的負荷,為啥心臟還跳得更虛弱、更急促?背上背的棕繩不過二兩重,為啥會壓得直不起腰,站立不穩,汗如雨下?
陶啟明體子單薄,只覺得眼前發黑,金星亂竄,兩腿癱軟,不是民兵架著,早就倒下了;鍾榮富覺得心臟像只奔命的兔子在亂蹦亂跳,渾身戰抖,冷汗淋漓,喘息不定,要落氣了樣。他扭頭對公安說:“我。。。。。。有。。。。。。心臟。。。。。。病。。。。。。你們。。。。。。把。。。。。。我。。。。。。整。。。。。。整死。。。。。。算了!”
沒人理會。批鬥會繼續進行。發言的鋼杆老保們一個接一個,上臺下臺,沒完沒了,像要無休無止地鬥下去,直到他們一命嗚呼,才會罷休。
其實,批鬥會只開了兩個鐘頭。當宣佈遊街,把他們從臺上押下來時,陶啟明快要休克了。他鼓起全身氣力喊道:“我要屙尿!”
古正雲、童無逸也喊起來:“要屙尿!”
梁明邦、吳衛東、代恆樂、黃繼陽也喊:“要屙尿!脹死了!”
鍾榮富臉色青灰,閉眼張嘴,只顧喘氣,已經喊不出來了。
蕭部長和劉參謀叫把他們押到區公所廁所裡。取吊牌時,提起陷進肉裡的細鐵絲,像是在頸子上活生生扯脫一條皮肉來;繩子鬆開時,渾身舒坦,但血流衝進失去知覺的肩臂,像滾燙的辣椒水灌進皮肉,像燒紅的鐵絲插進骨髓,痛得他們眼淚長流,直吸冷氣。看著紫黑茄子似的腫脹的手,顏色慢慢變淺、變紅,好久、好久,才能忍痛解釦子、脫褲子。大家都屙過了,古正雲還痛苦地瞧著自己的雙手,他的手還不能動,公安催他快點,他怒吼道:“我的手遭你們捆斷了!”
蕭部長過來,不以為然地說:“裝得像!屙不屙?不屙就捆起走了!”
吳衛東忙過去幫古正雲解開褲子,扶他蹲下,屙完,又幫他擦屁股,穿好褲子。
在天井裡上綁的幾個慘叫起來:“再捆那麼緊,乾脆把我們整死算了!”
大家扭動反抗。鍾榮富被踢倒在地上,哭喊著:“老子有心臟病!把老子整死嘛!”
蕭部長和劉參謀才示意捆松一點。看到吊牌鐵絲勒破的皮肉,他們也發揚革命的人道主義,把鐵絲勒在衣領上了。綁得稍鬆了些,儘管雙手很快又變成了茄子色,但心臟不再狂跳;肩臂也不再像斷了似的,既麻木又劇痛;也不需要保持蝦子似的強迫體位了;可以不太艱難地行走在夾道圍觀的人牆之中。上下場來回走了兩趟,同胡天道們遊街的路線一模一樣。那時他們玩的是時髦的噴氣式;這回自己玩的是傳統的背籮索;那時喊口號的是自己:“打倒走資派!”這回喊口號的是他們:“鎮壓反革命!”有幾個口號是共同的:“毛主席萬歲!”“毛澤東思想萬歲!”“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勝利萬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剛才在臺上,萬人注目下的批鬥,肉體的巨痛掩蓋了精神的重創。現在被公安和民兵押著,“背籮索”遊街,人格尊嚴掃地以盡,只有阿Q似的,以革命志士自詡,心中默唱著:“戴鐐長街行/告別眾鄉親/殺了我一個/自有後來人/”
故作豪邁地承受著仇恨、諷刺、嘲笑、鄙夷、冷漠、憐憫、詫異、迷惘。。。。。。各色各樣錐心的目光。人牆中偶爾會有一兩張熟悉的面孔,有知青,有當地人,或鼓勵,或同情,或安慰,或理解。
帶童無逸從後門突圍求援,像田華的小小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