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楨一個人在房間裡,她把床上亂堆著的被窩疊疊好,然後就在床沿上坐下了,發了一會呆。根本一提起鴻才她就是一肚子火,她對他除了仇恨還有一種本能的憎惡,所以剛才不加考慮地就拒絕了她姊姊的要求。現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她這樣做也是對的。她並不是不疼孩子,現在她除了這孩子,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親人了。如果能夠把他領出來由她撫養,雖然一個未婚的母親在這社會上是被歧視的,但是她什麼都不怕。為他怎麼樣犧牲都行,就是不能夠嫁給鴻才。
她不打算在這裡再住下去了,因為怕曼璐會再來和她糾纏,或者又要叫她母親來找她。她向學校提出辭職,但是因為放寒假前已經接受了下學期的聘書,所以費了許多唇舌才辭掉了,另外在別處找了個事做會計。她從前學過會計的。找到事又找房子,分租了人家一間房間,二房東姓郭。有一天她下了班回去,走到郭家後門口,裡面剛巧走出一個年輕女子,小圓臉兒,黃黑皮色,腮頰上的胭脂抹得紅紅的,兩邊的鬢髮吊得高高的,穿著一件白地子紅黃小花麻紗旗袍。原來是阿寶。──怎麼會又被他們找到這裡來了?曼楨不覺怔了一怔。阿寶看見她也似乎非常詫異,叫了聲〃咦,二小姐!〃阿寶身後還跟著一個男子,曼楨認得他是薦頭店的人,這才想起來,郭家的一個老媽子回鄉下去了,前兩天他們家從薦頭店裡叫了一個女傭來試工,大概不合適,所以又另外找人。看樣子阿寶是到郭家來上工的,並不是奉命來找曼楨的,但是曼楨仍舊懶得理她,因為看見她不免就想起從前在祝家被禁閉的時候,她也是一個幫兇。固然她們做傭人的人也是沒辦法,吃人家的飯,就得聽人家指揮,所以也不能十分怪她,但無論如何,曼楨看到她總覺得非常不愉快,只略微把頭點了一點,腳步始終沒有停下來,就繼續地往裡面走。阿寶卻趕上來叫道:〃二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大小姐不在了呀。〃這訊息該不是怎樣意外的,然而曼楨還是吃了一驚,說:〃哦?是幾時不在的?〃阿寶道:〃喏,就是那次到您學校裡去,後來不到半個月呀。〃說著,竟眼圈一紅,落下兩點眼淚。她倒哭了,曼楨只是怔怔地朝她看著,心裡覺得空空洞洞的。
阿寶用一隻指頭頂著手帕,很小心地在眼角擦了擦,便向薦頭店的人說:〃你可要先回去?我還要跟老東家說兩句話。〃曼楨卻不想跟她多談,便道:〃你有事你還是去吧,不要耽擱了你的事。〃阿寶也覺得曼楨對她非常冷淡,想來總是為了從前那隻戒指的事情,便道:〃二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怪我那時候不給你送信,咳,你都不知道──你曉得後來為什麼不讓我到你房裡來了?〃她才說到這裡,曼楨便皺著眉攔住她道:〃這些事還說它幹什麼?〃阿寶看了看她的臉色,便也默然了,自己抱住自己兩隻胳膊,只管撫摸著。半晌方道:〃我現在不在他家做了。我都氣死了,二小姐你不知道,大小姐一死,周媽就在姑爺面前說我的壞話,這周媽專門會拍馬屁,才來了幾個月,就把奶媽戳掉了,小少爺就歸她帶著。當著姑爺的面假裝的待小少爺不知多麼好,背後簡直像個晚娘。我真看不過去,我就走了。〃
她忽然變得這樣正義感起來。曼楨覺得她說的話多少得打點折扣,但是她在祝家被別的傭人擠出來了,這大約是實情。她顯然是很氣憤,好象憋著一肚子話沒處說似的,曼楨不邀她進去,她站在後門口就滔滔不絕地長談起來。又說:〃姑爺這一向做生意淨蝕本,所以脾氣更壞了,家當橫是快蝕光了,虹橋路的房子也賣掉了,現在他們搬了,就在大安裡。說是大小姐有幫夫運,是真的呵,大小姐一死,馬上就倒黴了!他自己橫是也懊悔了,這一向倒黴瞌�的蹲在家裡,外頭的女人都斷掉了,我常看見他對大小姐的照片淌眼淚。〃
一說到鴻才,曼楨就露出不耐煩的神氣,彷佛已經在後門口站得太久了。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