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玄邈看著臺下面色慘白的陳瑜,緩緩道:「你延誤戰機,按軍法應就地處決,我念在你為陛下效力多年,暫且沒收你的雙旌雙節,軟禁帳中不出,待我稟過陛下再做定奪。陳瑜,你可同意?」
陳瑜抖了抖兩片青色的嘴唇,知道自己的大局已去,再掙紮下去,別說這光桿頭銜了,就是自己的老命,怕也會跟李恰那短命鬼一樣,不清不楚地沒了。
他從扶手椅上起身,帶著輸家的黯然拱手領命。
立即就有傅玄邈的親兵一窩蜂上前,押解著他前往軟禁的帳篷。
傅玄邈環視帳內,語氣重新變得沉靜而低柔,像翻湧在四洲的水,不容置疑地推搡著人們前進。
「如今京城被淹,敵人方寸大亂,因洪水來遲的我方援軍也已趕到,正是我們一鼓作氣剿滅叛黨,為無辜的百姓和將士報仇雪恨的時候。」
帳內鴉雀無聲,只有一人的聲音在帳內流動。
李鶩坐在角落,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人。
五百餘年前,一名新上任的郡守苦惱於年年來犯的水患,在商江邊上修起一間小茅屋,四處走訪,不斷鑽研,用了十六年的時間,舉全郡之力,在商江邊上建起一座大堤,名曰商江堰。
至此以後,商江堰在五百餘年裡始終庇護著四面的生靈,商江邊上也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繁華的城市,灌溉了無數農田,養活了無數生靈的商江被附近的人們送了一個美稱,名曰:母親河。
五百年後,商江堰坍塌了,五百年前的噩夢再次上演,勢不可擋的洪水淹沒沿途的所有城市,熄滅見到的所有文明火光。
軍帳外,艷陽天。
被淹沒的四州二十八城的百姓,頭頂卻只有渾濁的水波。
李鶩坐姿散漫,面無表情,垂於岔開的大腿內側的右手卻握得指骨發白。
他的目光,始終緊鎖著鹿角椅上神情平靜的那人。
如果不是人為,商江堰為何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在李恰率領鎮川軍主力傾巢而出的時刻坍塌?
如果不是人為,李恰怎會縮緊隊伍,將外派的心腹親兵全部召回身邊,以至於如今坐在主帳裡的鎮川軍將領只剩自己一人?
可如果是人為——
鹿角椅上那人,怎麼能做到帶著悲憫之色,用沉靜而溫和的聲音鼓舞眾人士氣?
「此戰關乎大燕國運,我們必須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對敵,這不僅是為了陛下,也是為了你我身後之人不被叛軍的鐵蹄踐踏,還是為了那些因大逆不道之人而無辜死去的百姓。」
「先帝和陛下苦心栽培多年,此戰就是在座諸位報答皇天的時候,只有剿滅眼前的亂臣賊子,你我才不愧為臣,為子,為父!」
傅玄邈的話感染了越來越多的人。
原的竊竊私語聲化為一聲聲義憤填膺的附和。
毛遂自薦的聲音絡繹不絕,起頭的那人則是傅家軍有名的骨幹將領。
剩下那一小撮人沉默不語的人,有身為文官而逃過一劫的幾個知府,他們大多白髮蒼蒼,見過官場上太多勾心鬥角。和那些輕易就被鼓動的年輕官吏和武將不同,他們臉色難看地坐在椅子上,目光不約而同地盯著自己的腳下。
帳篷內的空氣太黏稠了。
就像襄陽縣排水渠裡經年累月長出的青苔,骯髒滑膩的苔蘚和汙水混合在一起,隱藏在繁榮和富足下的味道。
日上三竿後,主帳的簾門才被拉開。
發起追擊戰的時刻就在今晚,所有人都為此神色匆匆,除了李鶩。
他最後一個走出軍帳時,身後傳來傅玄邈淡然的聲音。
「李知府——」
李鶩停下腳步,緩緩回頭。
「你可怨我命你後方留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