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玄邈的確在思考,地上腐爛的屍首,同他記憶裡的那張小心翼翼的笑臉有何聯絡。
在眾目睽睽中,他緩緩蹲了下來,不顧大袖垂落,沾染汙濁,雙手穿過女屍身下,在燕回驚慌失措的「公子!」聲中,抱起女屍往馬車走去。
蛆蟲從屍首上紛紛掉落,他視若未見,恍若不察地抱著屍首走向馬車。
「公子!給我吧,讓屬下來——」
燕回慌張追了上去。
傅玄邈一話不發,繞過一臉焦灼的燕回,在落針可聞的寂靜中抱著女屍上了馬車。
淤泥和屍水弄髒了他的雙手,他拿起落在車廂裡的那條嶄新手帕,擦的卻是從女屍髮絲裡滑落到臉上的汙水。
屍體腐爛已久,殘留的血肉輕輕一碰就落了下來。
傅玄邈捏著被血汙染色的手帕,眨也不眨地看著面前面目可怕的女屍,眼前浮現的,卻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她親自將他送至宮門,瑰麗而燦爛的夕陽下,她的面容和身上的珠寶一樣熠熠生輝。那雙天真不知世事的明媚杏眼,如蒼穹中倒灌的銀河,空靈高貴,纖塵不染。
他曾以為,下次見面,就是二人大婚之時。
他以為的,只是他以為。
「參知大人難道就沒有犯下一時之錯的時候?」
他平生最追悔莫及的錯,就是低看了她。
他沒有想到,她身上與生俱來的那顆赤子之心,讓本為眼線的玉沙不惜赴死也要守她玉全,儘管他幾次重申,他自有安排,不要做命令之外的事。
他低看了她。
沒有想過,溫室裡長大的她能在民間貧瘠的土地上隱姓埋名地紮根下來。
一切精心謀劃,一切按部就班,在她逃出宮廷的那一刻開始亂了軌跡。
最後在這一刻,完全分崩離析。
「……回去吧。」傅玄邈的聲音輕若呢喃。
「喏!」
燕回急忙應聲。
「李大人——」傅玄邈忽然說。
李鶩不慌不忙道:「參知大人有何吩咐?」
「你可聽過李鶩這個名字?」
傅玄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在場三個人的呼吸都隨之一滯。
李鶩和李鵲還能保持基本的平靜,白戎靈的心跳已經快從喉嚨眼裡蹦出來了。
李鶩盯著他的側臉,面色如常道:
「沒聽過,這人是誰?」
窗外刮進的寒風像刀子一樣,每一把都往他身上扎,鈍痛無處不在。
他將一切都看得分明,唯獨面對一人時,卻分辨不出自己真實的心意。
她在或不在,只要想起她的名字,他就會被割裂成兩半。
他曾以為割裂他的是恨,後來發現,是恨裡滋生出的花枝,將本就寸裂的他連線了起來。
花枝蔓延的每一個地方,都曾有溫暖的微光透進,如今卻只剩一捧灰燼。
「李鶩……乃竊我珍寶之人。」
染著血汙的手帕在傅玄邈的手裡逐漸變形,根根突起的肌腱覆在清晰發白的指骨上。
「他應也在壽平村,我要你找到他——」
凝霜一般的月光照在馬車內的那人身上。
他用沉緩的聲音,一字一頓道:
「挫骨揚灰。」
第214章
「公子, 還是讓屬下來吧……」燕回忍不住說道。
傅玄邈置若罔聞,輕之又輕地抱起女屍,一步步慢慢走下馬車。
子夜的襄陽萬籟俱靜。
月光因痛苦而蜷縮, 緊貼著寂靜的大地。
慘澹孱弱的光芒, 照不亮子夜踽踽獨行之人的前路。